陈淑碧默默地从案头一沓厚厚报纸里翻出几张，蕴华接过来一目十行，也不知是哪个旮旯里凭空冒出的专供上厕所打发时间的十八流小报，文笔还不错，从善恶美丑说起，洋洋洒洒旁征博引，议古论今，最后切入主题，“周济乡里、富而能仁，此为大善，古往今来无不颂扬于世。。。。。。现有无良商人，外行捐款，博尽美名，实则对上门求助至亲视而不见。其亲眷谈及困顿艰难，哀哭悲恸，四邻闻之无不动容。无亲无故之人尚且悲悯，至亲骨肉却避之如蝎，如此铁石心肠、表里不一实在伪善，谓之金玉其外亦不为过，当世大谬也。。。。。。”

蕴华两下里一琢磨，大概勾兑出个因果关系来，只是有些不以为然，淡淡一哂，“咱们家多少年积德行善，满京城里任谁不知？远的不说，就是家里雇佣的这些，苛待过哪个？我就不信光凭几句捕风捉影的闲凉话，就能把我爸爸打成无良资本家？况且报纸舆论再怎么广而告之，那也是武汉三镇的事，离北京城还十万八千里呢，总之八竿子打不着，妈妈多虑了。”

果然还是年轻，就是简单，等到老了，才担得起谋且深算的重责。陈淑碧幽幽叹道：“人们相信的不是事实，而是他们愿意相信的真假是非。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自古就有儒以文乱法一说，不得不承认文章词句乃传承了几千年的利器，伸张正义维护公理是它，煽动人心颠倒黑白也是它，总之张嘴两面话，全在锦绣文章，一黑一白，同样千古流芳。

只是眼下又不同，能捕捉武汉城市暴动的契机，掣以声讨无良资本家的正义大旗，稳准狠地将穆家限于口诛笔伐的风口浪尖，何等心狠手辣又手段高超，单凭二舅、二舅妈那几人？她脑子里飞快放映那些酣畅淋漓涕泗横流的片段，怎么都觉得滑稽。

仿佛看出女儿所想，陈淑碧说：“不是他们那一家。”

陈瑾葛是庶子，但自出生始，“太太无子，你就是陈家长子，将来要继承陈家诺大产业的”这样的话听得不比吃下去的珍馐少。等再大些，常听闻他姨娘训斥小丫头做事要上心，“磕着陈家的金疙瘩，我饶得了你们哪一个？” 比照着金疙瘩的模式来养活，到了十岁上下，就养出了个精通吃喝玩乐眼高手低的纨绔来。若是以酒囊饭袋为标签给当时四九城里的膏粱子弟排名，陈瑾葛不用助跑，轻轻松松就能挤进前三。

等到了陈瑾相出生，状况就不一样了。上头有个嫡出的大姐，再就是同胞兄长，虽然草包些，但再草他也是长。嫡与长他陈瑾相两边不占，只有另辟蹊径，天长日久地探索下来，居然发现歪门邪道是最合适自己的画风。他既不是个东西，又擅长阴损下作，成亲之后更是群策群力，陈老太太母女没少吃他的暗亏。

譬如眼下，陈淑碧断定找小报瞎编造谣的背后主使，十之八九非他莫属。但还不想过早跟女儿挑明这些，现在还不是和他们当面锣对面鼓摊牌的时候，她只是说：“总之你要记住，会咬人的狗不叫。你爸爸以低价在日本倾销纯碱，已经持续了几个月，你姑父和约翰逊先生，还有许多商界的朋友都在呼吁呐喊支持国货。你爸爸估摸着英国人支撑不了多久，届时自然找上门来谈判。只要能坚持到那会儿，主动权就在咱们手上了。在此之前，咱们家里千万不能给工厂添乱，任何落人口实、鼓动外界和工人喧哗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否则。。。。。。”

“否则爸爸之前的努力就付之东流。”蕴华已经明白过来，“深明大义”地信誓旦旦，贯彻执行“友好睦邻、忍辱负重”八字方针，拿出比肩六国饭店的贴心服务包管让陈家人宾至如归，只要他们不从鸡蛋里挑骨头，挑什么都可以，哪怕硕大的夜明珠都遂意。

“妈妈尽管放心，哪怕吉时已到、符纸已烧、三清已拜，只要有您的话，我就能叫他们兴不了风也作不了浪。“ 她冲妈妈笑了笑，洁白的牙齿一闪而过，开门而去了。

话说得顽皮，口气却不小，果然人不轻狂枉少年。陈淑碧凝视小女儿离去的方向，半天不说话。当年自己还未出阁时，也从未把那位姨娘和陈瑾葛兄弟俩当成死仇来看。那几个跳梁小丑而已，很不必拿出画符斗法的狠劲儿来。可偏偏就这样短暂的避让，也能叫女儿带出无愧天地不惧鬼神的气势来。前些年还教她外柔内刚，她听是听了，可随着年岁渐长却在宁折不弯的大道上越走越远，如此棱角分明，时值乱世，究竟是通行证还是催命符？陈淑碧忽然有些想不透了。

陈瑾葛、陈瑾相兄弟俩得了陈淑碧的赞助，消停了一阵，专心在外头筹办药房。而陈守岚兄妹几人完全继承了不学无术的良好家风，在学校念书形同过场，依靠迟到早退省下的时间，不是消磨在百货公司、咖啡厅、电影院，就是打发在婉华姐妹的屋子里。

从此婉华姐妹的房间俨然成了各种外交活动的重要场所。

姐妹俩的首饰匣子为陈娇打开了珠光宝气的天地乾坤，每次过来必要将里边的东西尽数往身上铺陈，对镜半晌，恨不得再描眉画鬓做足全套以衬珠玉之美，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摘下，却总有一两样忘了。

谁没有个健忘的时候，叶香等人也不好意思委婉提醒，等次数一多，“首席大宫女“叶香也不乐意了，天底下眼皮浅的多了去，但真没有这么不要脸的。索性给首饰匣子上个锁，钥匙叶香贴身藏着，每逢陈娇上门她便躲到前院，找长信喝茶嗑瓜子，人走了再回来。

“掌钥大宫女“不在，婉华也只能无可奈何地笑。陈娇又疑心是蕴华唆使的，陈家是耗子下崽子一代不如一代，然而耗子却最能分清楚软硬，婉华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搓圆捏扁别人说了算。蕴华却是个厉害的，但看她一派真诚谈笑如常，又不似作伪，难道传闻有误？

被陈娇顺走的项链手镯蕴华还真没有放在心上，只要不觊觎她书桌下方抽屉里的东西，也不要瞎翻赵茹嘉的——现眼现到客人跟前，她也丢不起这个人，其他的都好说。倒也不是她小小年纪就肚量非凡，只是在她的认知里，人的无耻下限基本伴随年纪增长，经历过市井泥潭翻滚浸淫才能不断刷新；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子，也是受过教育长大的，对别人的东西再怎么眼馋心热，但凡有点廉耻心她也做不到见一次拿一次。要真能这样，也是当世奇葩，全当长见识了。

而陈守岚和陈守拙几个，每次过来都被满墙书籍闪瞎了眼，又不方便像陈娇那样娘娘唧唧，只好将婉华姐妹挂在墙上的书画作品颠来倒去地看。这两个，一个是结巴另一个是大暴牙，都是嘴上欠缺，偏还不知自藏其短，摇头晃脑地颂吟那副《早春》秦隶，哼哼哈哈加上平仄难分，一首诗念下来无人不替他们捏一把汗，还是让二人把其中一句念为“最是一年春好匆”。

五岁上下习秦隶是穆家传统，非但两个姐姐写得一手润泽醇厚的好古隶，到了济华和迦南这里，先生天天耳提面命“字品见人品，字正人端正”敦促他俩习字。韩愈《早春》是描摹古隶的上好体裁，每个孩子都至少描了上百遍，遴选上佳者装裱起来。济华闭上眼都能倒背如流，也是为了向他“严父慈母”炫耀自己学有小成，听了陈守拙的话竟然甘当起人师，从罗汉床上跳下来背着手清咳一声，道：“陈二表哥你念错了，那是‘最是一年春好处’。”

他说这话时，婉华和茹嘉正陪着陈娇玩翻绳，蕴华漫天胡诌应付着陈家弟兄，以他俩的半桶水，蕴华瞎说八道也足够应付了。玉竹和白芍伺候着房中的水仙花和榕树盆栽，迦南安安静静地剥橘子——总之，任哪个长辈临时过来抽查，都得夸一句太平盛世兄妹友悌，只是一片虚假繁荣背后，每个人都留出一只眼睛和耳朵。

等济华此语一出，众人无不暗笑到肚痛。

陈家弟兄的不学无术，屋内众人除了陈娇身为同道中人不知不觉，谁不心里有数。就连最实在的迦南都宁肯用吃堵住自己的嘴，就怕一个兜不住当场笑开来。只有济华天真无邪说开了，并以一颗无暇赤子心神补刀，“二姐，我说得对吧？”

玉竹和白芍暗笑出了内伤，纷纷退出去找地方疗伤。茹嘉紧紧捂住嘴，她着实也憋得辛苦——要不是这段时间亲眼目睹都是婉华在辅导弟弟功课，蕴华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她简直可以判定是蕴华唆使。让人公然下不了台，是她的手笔。

除了陈家人剩下的都是一脸要笑不能笑，并且脸上还写着“你教他的” 望着蕴华。

她也不道冤枉，只是搂着弟弟不住地向陈守拙道失礼，“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济华向来称呼陈家兄弟“陈表哥“，“表”字一出，立马拉去三千里的距离，这么一板一眼可不就是不通世故的孩子么，陈守拙再忌恨，也只得用他那漏风嘴笑哈哈说无事，不过很快坐不下去，从此再不敢到蕴华姐妹跟前自取其辱。

陈守拙不来，剩下陈守岚、陈守秋两个也不太肯常来了。陈娇脸皮厚得可以纳鞋，没事常过来溜达，可因为临近期末考试婉华姐妹常留在学校复习，房间空着，济华主动担起管家少爷的角色，吩咐叶香、白芍几个，“过年贼多，把我姐姐的房门锁好看严啰。”恰到好处地被陈娇听见，一口老血没搂住，自此也不常来了。

少了恶心碍眼的人，叶香几个打心眼儿里感激小少爷，对蕊香说：“怎么感觉小少爷忽然就长大了？”

蕊香心道，可不是么，心眼子够使，再不是两块糕点瞎编个故事能哄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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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仔细看了下，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出现蕴华与薛家兄弟互动的章节，点击就相对多。大家都喜欢看这三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