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那三支花留在学校参加蓝天剧团的新剧排练,蕴华从荣养堂巡查回来,刚进家门,远远就见管家指挥众人搬家具,几个老妈妈搬着花瓶瓷器、被褥帐幔、座钟、留声机进进出出,见了她叫一声“二小姐”,脚下不停,步履匆匆。
东小院是个独立跨院,被穆崇山用来做棋牌室和台球室招待客人,只因这一年他滞留在天津,家里极少宴请客人而空置下来,也因此屋里的洋炉子长久没用。这次还特意找了修理烟筒的师傅过来,架起高高的□□,爬上屋顶换了个新烟筒。
胡妈妈抱着几个画轴,大远处就看见蕴华,特意到她跟前,说:“二小姐回来了,正好替我看看这几幅画哪个好?”
蕴华漫不经心地翻了翻,都是些富贵牡丹之类俗不可耐的玩意儿,可见来人品味。就这样还能让一家子人奉若上宾忙碌不停?她半边眉毛高高挑起,“怎么?东小院要住进人?”
“是呀。过不了两天,舅老爷一家都要搬进来的。”胡妈妈说。
她心里实在有好大一通抱怨。
早年陈老太爷健在时,姨太太和那对混帐兄弟欺负老太太无子,明里暗里给老太太和陈淑碧吃了不少暗亏。一头是无子的正房发妻,一边是连生了两个儿子的美妾,陈老太爷一生独坐跷跷板在伦理道义与美色子嗣之间左支右拙保持平衡,连带着陈淑碧的童年也都在自强不息与护母周全中度过。然而陈老太爷的糊涂与清醒如影随形,此消彼涨,所幸临了清醒占了大头,看清两个儿子纯属绣花枕头,内里塞满了黑心棉,说白了就是人傻、钱多外加贪心打包成的不靠谱玩意儿,将来也就被他人骗光和自己败光两条出路,绝无第三种可能。不说将家业发扬光大,勉强平庸度日都不敢奢望,只得将祖传的药号和秘方传给女儿、女婿,边边角角的产业和一大笔现钱给了儿子。
仅用三年时间,那对难兄难弟以超出陈老太爷预期的速度败光了产业,实属超水平发挥。老父坟前和着鼻涕眼泪嚎啕愧对祖宗,“如今满京城都笑话,儿子没地儿站了。。。。。。且容我等往关外打拼出一份家业,将来寒食清明再来给您老人家洒扫。”
陈淑碧得以清净太平过了二十年。
只是老天爷的眼睛怎么就像当年的陈老太爷一样,时而清明时而浑浊?怎么不叫那闹心的兄弟俩老死在关外?让他们回来,陈淑碧的肩上从此又多一副扯不清的官司。
然而太太交代了,二小姐年轻气盛,不能再叫她火上浇油,胡妈妈唉声叹气,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只好说:“二小姐没什么事,我先忙去。”
蕴华掉头去找她母亲。
屋子里静悄悄的,越发显得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声响富有撞击乐器的韵律。陈淑碧一手飞快打理算盘,一边翻看账本,根本顾不上桌上的那碗燕窝。她入冬咳嗽是顽疾,滋阴润肺的药物没少吃,燕窝银耳更是不能断,可这几天烦心的事儿多,竟吃的少了。
蕴华拿手背挨了挨那粉彩瓷碗,端出去门□□代茯苓,“热一热再端过来。”
穆崇山以低价在日本倾销纯碱,低于成本的价格都是自家在补贴,前前后后已经投进去六、七十万。家里几个账房先生每隔五天来一趟,报一次账,陈淑碧核对一次——此时放手等于前功尽弃,只是不知道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价格战要打到什么时候,等哪天家里能动用的现银都用光了,陈淑碧就算是能把算盘打出花儿来也后继无援。
思及此处,陈淑碧停下手边的活儿,揉揉眉心。夫妻一体,几十年来相互扶携,穆崇山越难她越要撑住,实在不行,年字号药房外兑出去五个,也能再周转出一笔钱来,又或者,存在妹夫那里开新银行的钱先周转一笔过来?
蕴华秉承乾坤正气,但从未一厢情愿地认为人性本善。好人多不代表恶心人少,不是吗?没有天灾人祸,却多少年不通音讯的异母兄弟,忽然热热辣辣地重新往来,还要住在同一屋檐下,她没法不用恶意去揣测和防备。父母亲最近的难处蕴华再清楚不过,也不敢用抱怨的口吻过问那俩舅舅住进来一事,再叫妈妈分心替自己排解,那就不懂事了。思来想去,蕴华搬过来八仙椅坐下问:“前些天您给了二舅一万块大洋开药号,也不知道他们捯饬得怎么样了?我问过咱们家几个老掌柜,都说没见着他们来进货。难不成他们不卖紫金锭、蟾酥丸这些自家的招牌药?”
陈淑碧避而不答,问:“你打哪儿来?”
“刚从荣养堂回来。”
那就是都瞧见了。安乐顺遂长大的孩子,理应胸无城府,口无遮拦也当理解成童言无忌,却无师自通地学会旁敲侧击和窥斑见豹,光这份脑力和定力,倒退三十年的陈淑碧也得自愧不如。
“那你知道了,我让人收拾好东小院,后天你舅舅他们搬进来住。”
蕴华看母亲直奔主题,也就明人不说暗话,“他们在外边赁了院子住着好好的,为什么忽然要到咱们家来?”
陈淑碧淡淡地说:“他们八口人外带老妈子、小丫头,两进的院子确实窄挤些。在咱们家住着,哪天外边寻摸好了合适的三进院落,修葺整齐搬过去,就可以长长久久安家了。”
前因后果交待得清楚,要是一般的孩子听闻也说不出什么,就是再伶俐些的,拍胸脯保证跟表兄弟姊妹兄友弟恭,也能讨大人一句乖巧懂事的赏,蕴华的心思飞转却赛过老账房的算盘,一下子直戳重点——这是赖上她们穆家啦!
院子合适与否全在他们上下两片嘴皮子,一年找不到新居他们住一年。到时候同在一大门内,天天携家带口地过来找陈淑碧畅谈契阔,老泪挥洒,唾沫纵横,比晚饭后家门口胡同后散步还来得方便。请佛容易送佛难,不从陈淑碧身上刮下厚厚一层给那几位镀个金身,送不走这几尊大佛!
单看陈淑碧回避他们的这段时间,她们带着小丫头能从胡同口哭到她们家门口,再洒泪原路返回,就知道一哭二闹对某些人来说比拉闸放电还要痛快——体面尊严都豁出去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这些蕴华能想到,陈淑碧不可能想不到,会是什么苦衷?她摩挲着手指,一字一句地斟酌,好半天才说:“爸爸教我下棋时常说暂避锋锐不等于缴械投降,因为有种争夺叫妥协。妈妈,咱们眼下也是这样吗?”
正值傍晚,细碎的残阳勉力穿过枯枝,揉进窗棂,光线无力摇摆,径直给她年轻的脸庞抹上淡淡一层希白。陈淑碧看着女儿,飞扬的眉目搭配上尖尖的下巴,勾勒下来居然是坚韧不摧的线条。总还一意孤行地以为是个吃不了亏忍不下辱的飞扬少年,谁知却以风一般的速度奔向成熟。她忽然意识到,可以把女儿当作成年人来托付了。
陈淑碧说:“从两个月前北伐军占领武汉至今,你知不知道那里已经发生过多少起工人罢工事件?”
好好的正说着家里的事呢,怎么又扯上千里之外的北伐了?蕴华陆续收到薛希来寄来的信,里面没有过多的提到武汉,而当她搜肠刮肚地回忆最近报纸上关于武汉的报道时,发现她所能记住的都是北伐军与直系互有胜负,不禁茫然,“啊?”
陈淑碧说:“将近一百起。平均每天一点六次。北伐军势如破竹,背后是苏联人的大力支持。然而你该知道天底下哪儿有免费的午餐,作为交换,北伐军所到之处,苏联人鼓吹城市暴动那一套什么工人纠察队、工人组织就如火如荼。工人们要求工资至少涨到八十块,不能加班,年假必须超过三个月,稍有不答应者,冠以无良资本士绅之名,出动纠察队抓人,关进私牢,家产直接没收。现而今武汉三镇许多企业被迫停工,银行歇业,就连商业公司也纷纷倒闭,市场一片狼藉啊。”
还有一点陈淑碧没说,其实农村的情况更混乱,成立了农会,一脚将地主踩翻在地,动辄向土豪乡绅罚款,戴高帽游乡。只有有人出面举告就能不幸成为劣绅,一群人涌进其家宅,牵牛分谷,见东西就搬,小姐少奶奶的绣床也能上去滚上一滚。
蕴华不明白了,“。。。。。。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