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华从来想母亲之所想,从此除了上学之外,就是关心北伐战况和父亲的商战进展,还搜集报纸上关于上海一带药品实业家的信息,去药号巡查时更要多听多问。本是长身体的岁月,却多思多虑,结果光长个子不长肉,渐渐长成了纤纤细细的模样。她爱好田径,耐力十足,隔三差五地拉上迦南和济华跟王大虎学上几招。薛云来渐渐不敢直搠其锋,就给她取了个“积云山摩羯洞小太岁”的称号,“这个外号够威风。” 蕴华笑嘻嘻地,直接笑纳了。
幸而弟弟济华在“慈母“婉华督导下知耻而后勇,再不敢耍懒,颇肯勤奋学习,蕴华也顾不上这是不是婉华的报喜不报忧,反正弟弟是令陈淑碧和她放心不少。
一场白露一场霜,等甜得发齁的月饼、七尖八团的大螃蟹都下市,秋意就像涮过毛笔的清水——浓得令人无法忽视。大街上卖梨的吆喝,一律变成“萝卜赛梨,辣了换!”
院子里的起脊棚已拆,蕴华从外边回来,先不慌进屋,脱了外衣坐在廊下吹风。北京的秋季天高地阔,宇内明澄,院子里的几株蔷薇花开得精神抖擞——其实有几片叶子已经打蔫了,蕴华怀揣着新鲜滚烫的金疙瘩,看什么都称心无比。
屋檐下的鹦鹉扑棱着俗不可耐的花翅膀大叫“人逢喜事精神爽!”,吓得一旁给它添水喂食的夏菊心惊胆跳——二小姐这几日常沉着脸,你这畜生竟敢胡说!蕴华却乐呵呵地说:“说得好!给它多添些,管饱!”夏菊生怕自己听岔了,转头打量蕴华,只见她笑容可掬,坐在廊下摇晃双腿,哼什么“肉眼凡胎瞧不见十万神兵——”
白芍出来劝:“二小姐,外边凉,赶紧进屋吧。”蕴华只对她笑,挥挥手让她先去,接着唱:“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白芍越发一头雾水,拉着从身后而过的玉竹悄声问:“这是怎么啦?”
“不知道哇,”玉竹同样莫名其妙,“从外边回来就这样了。拾到金疙瘩也不见得这样。”
“嘿嘿,”蕴华看了她俩一眼,唱着“司马不如亮也。众将官,悄悄收兵”身形飘忽,转眼就拐进了屋内。
白芍和玉竹被蕴华那意味深长的“嘿嘿”吓得毛骨悚然,半晌才想起来问:“不是疯了吧?” 急忙跟进屋,连廊下的夏菊也悄悄探头看,只见蕴华从五斗柜里翻出个一尺长嵌云母的紫檀匣子,从书包里掏出什么东西锁在里面。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匣子,出神,叹气,继而锁进书桌下的抽屉里。
她打开螺钿贝壳镶嵌茶花的漆盒,从中扯出一段红色的绕丝线,比划着脖子到胸口的长短剪下来,两把钥匙串入其中,打个结,扯扯再三确定结实,套在脖子上贴身藏好。
整个过程如同祭祀,郑重又严肃。
白芍和玉竹对瞰,硕大的红宝石也不见二小姐上两层锁。好家伙,什么东西这么宝贝?太上老君的仙丹么?
“我去姑姑家吃完饭再回来。”蕴华交代她们,不知道那几个丫头已经把她锁好的东西从降妖伏魔的神兵利器到起死回生的蜜炼仙丹挨个演绎了遍。她此刻只是需要再定定神,把那颗日日悬在嗓子眼里的心妥妥地放回胸腔里,然后告诉自己——是的,没错,大哥来信啦!
信有两封。给穆青梵的信写了什么蕴华不知,但给她的信上,把军校的日复一日的生活从早七点到晚九点都交代了,外加薛希来接触到的各种武器装备和末了一句“甚好,勿念。”——根本不像寻常兄妹的家书,说是日常流水账加学习心得还差不多。叫薛云来那厮瞧见,准得这么说。
如此样寻常的文字,仍叫蕴华欢喜不已。仿佛多念一个他寄来的字,他鲜活的面容就在眼前多驻留一秒钟。
晚饭摆在薛家大房的上房里,因薛鸿飞往上海去了,偌大的桌子只围着穆青梵、薛云来和蕴华三人,略显空荡。穆青梵一改往日只吃半碗饭的习惯,多添了两次。蔡妈妈背过身去拿衣袖悄悄揩了泪,转头对秀珍说:“太太和二小姐今天吃得香,去厨房要碟山楂糕来。”
穆青梵吃着吃着却又不动了,从怀里掏出大儿子的来信,颤抖的双手细细抚过上面的“母亲启”三个字,不知不觉地又泪流满面。
自从那晚放走薛希来,蕴华在姑姑面前一直无颜以对。穆青梵夫妇的喜怒哀乐,一言一行,都能叫蕴华联想出九曲十八弯,而最后殊途同归地归罪到自己身上。好几次就要脱口而出,可每次话到嘴边总被懦弱强行打压下去,她总算知道,以往口口声声教弟弟“做人要勇于承担”就是句冠冕堂皇的废话,好听而已。她更清楚,人往往不敢承担,不是缺少胆量,而是有些人有些事一去不返,不是一句我站出来扛就能兜转回来的,譬如薛希来之于她。
人力渺小,世事无奈,转眼面目已非。
蕴华不敢在穆青梵跟前跟着哭,好在薛云来一向是贴心棉袄,见状赶紧放下碗筷劝:“妈,这又怎么了?大哥都来信了,一切都好。瞧这北伐军摧枯拉朽的架势,一两年没准就全国统一,到时候大哥回来不就团圆了么!”蕴华也就跟着说:“是啊,姑姑该高兴才对。”停了停,勉强说道:“我去看看山楂糕好了没有。”
她快步躲出去,有些慌不择路。绕到墙根底下,见走廊的路灯次第亮起来,将院子里的一片花木投影出隐约的轮廓,再叫风一扑,簌簌作响,她的心就浸在这暗影凉境里。
身后忽然有个声音说:“听说过这句话么?”
蕴华一看是他,没好气,“你歪话多,我怎么知道哪一句?”
她本以为薛云来还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瞎扯,没想到他一本正色,说:“刀鞘保护刀的锋利,他自己则满足于它的迟钝。”
明显话里有话,蕴华一惊,“什么意思?”
“蕴华,咱们家已经利刃尽出,剩下的人就安心做刀鞘吧。既是刀鞘,不妨浑浑噩噩一些,糊里糊涂也没关系。凡事不必太较真,你不是救世主,拯救不了全世界。”薛云来说完,也不给蕴华反应的时间,搂过她肩膀往回走,“回去啦,有你爱吃的点心。”
蕴华自从心里有了薛希来这天下第一等秘事,再也藏不住别的,忙挣脱开问:“三哥,到底什么意思?”
这丫头。。。。。。有多久没叫“三哥”了?仿佛自“表妹”事件后就一直横眉冷对,气性够大的。薛云来享受着难得的友悌,故意东拉西扯满嘴跑马,眼见着蕴华眼中两簇火苗呈现不可遏制之势,才收起玩笑,“每个人的人生只能自己负责。大哥经过深思熟虑才做的决定,你只是一个偶然因素。”
“你都知道了?”
“嗯。”
薛云来故意给她个玄之又玄的微笑,也不知是他笑得灿烂,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还是那笑意太过神秘莫测,竟把胆大包天的蕴华给唬住了。
“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大哥是什么人,谁能拦住他?”
意思很明显,就差没有明说“日后若有什么,与你也没有关系”。蕴华何尝不知这是薛云来的宽慰,然而她日日浸泡在自责内疚当中,又不敢对人倾诉,偶尔得来一句没有挑明的话,不啻于雪中送炭,足以叫她感激涕零。从此再看薛云来,可恶的颜色竟然褪去几分,渐渐露出点儿人形人味儿来。
这天婉华她们蓝天剧团表演话剧《茶花女》,蕴华跟她们约好只等表演一结束一起去东来顺涮锅子吃。演出极为成功,光是谢幕就谢了三次,掌声如潮水经久不褪,蕴华悄声嘀咕:“婆婆妈妈拜堂似的,还没完了。”身旁的王大虎只瞄她一眼,不说话。蕴华知道他能看自己一眼已属难得,绝大多数时候他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唯独对她这个正主儿绝不多窥,生怕乱了规矩——高人都爱特立独行,没办法。
退场了,人流开始往外涌,蕴华却贴着墙根逆流而上,好几次差点儿被挤倒,幸亏王大虎替她挡开人流。好不容易窜上后台,蕴华大松一口气,嚷,“挤死我了。婉华、茹嘉,好了——”,那个“没”字没说完,只见婉华躲在化妆台背面的帷幕后,一副进退两难的尴尬模样。
蕴华猫腰过去问:“怎么回事?”
婉华指指里面,摇摇头。此时化妆间里的声响越闹越大,有个尖锐的女声传出来,“周公子是什么样儿的人家,多少名门贵女都自惭形秽,你一个姨娘养的庶女也敢染指,呸!做梦!”
原来刚才赵茹嘉的妆才卸一半,赵太太和赵五小姐领着两个丫头进来,见面不由分说开足马力就骂。赵茹嘉在家里颇受赵寓公疼爱,不然也不会让她坐着崭新的凯迪拉克小汽车上下学。她又一向爱惜羽毛,轻易不肯沾染是非,且为了避赵太太锋锐一人留在北京念书,不想还是被哪处的战火燎着了。
她卸了妆的半边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紫,跟另一半边比起来,夸张又滑稽。对方骂在兴头上,重型机枪连环发射一般根本容不得她辩驳半句。化妆间的人见是家事,外人不好插嘴,纷纷避开了。婉华一开始也打算走远些,但又念及赵五小姐来势汹汹,为防不测,只好先躲在帷幕后头。
剩下赵茹嘉一个被四个人围在中间,忍悲含耻待她五姐骂累了,才捞到机会颤着声反驳,“原来五姐说的是周公子。就是上次家里办宴会见过几面,前后总共不过几句话,之后再没有联系。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五姐就往我身上赖,未免太不讲理!”
前几天赵三小姐从大洋彼岸寄来信,说周公子自从参加赵家宴会后回到美国简直性情大变,任她花国风景无边,愣是不屑一顾,似有与过往彻底决裂之意。而每当催促他给赵五小姐写信,他只言刚转学军校,课业繁忙,大半年竟不能有只言片语寄付。周、赵两家对于周畅卿和赵五小姐是乐见其成,只是周家没有任何一位长辈敢于公开逼促周畅卿,深知惹急了这个魔王只能适得其反。赵三小姐最后也只能曲线救国,去信告诉小妹转守为攻,且要留心赵茹嘉—— 据说周畅卿回了美国,常常独自弹奏《蓝色多瑙河》,这不正是宴会当天赵茹嘉在他面前弹奏的么!
赵佳嘉气得脖子上那颗硕大的粉钻噗噗颤抖。哦,周畅卿对自家爱答不理,她赵茹嘉“前后总共不过几句话”就能让人家隔着茫茫大海念念不忘,而这小贱人还敢宣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耀武扬威啊!满家子都知道她和周畅卿是一对儿,小贱人闷声不吭就敢来抢,欺人太甚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