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美术社团有活动，婉华与蕴华说：“我和茹嘉还有一幅线描未完成，你先回家吧，不用等我。” 叶香等人还没到，却见学校门口拐角处停着一辆小汽车，着长衫的年轻人匆匆向她走来。蕴华也不知怎么就从来人的步履中看出了骚包欠揍的味道，转过头去当没看见，薛云来先开口道：“别闹，你看看这个。”

他脸上郑重严肃的表情与薛希来有几分相似，大哥的面子不论何时她都给的，蕴华接过信匆匆读完，也跟着郑重起来，“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昨晚翻看诗集，从书架里找到的。”叹口气，“就不知道大哥是何时放进去的了。”

蕴华是实干派，“那还等什么？赶紧过去吧。你先上车，我去校务办公室给家里打个电话，就说你接我逛书店？”

薛云来一愣，俩人吵闹归吵闹，干点什么秘事却总惊人的心有灵犀。“我过来前已经对舅妈这样说啦。”他捏着怪腔咿咿呀呀哼起来：“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转眼见蕴华挥舞拳头，迅速地在唱下两句和避免挨揍之间做了取舍，跑去发动汽车引擎，最后还是忍不住嘴欠，”现在外边查抄苏联使馆，封禁书刊，大肆搜捕持反对声音的师生，据说前不久连新闻界人士邵飘萍都被秘密处决了，搞的人心惶惶。”

薛家三公子可以吟风颂月，可以悲春伤别，却从来口不言臧否。果然，蕴华拿“你疯了”的眼神瞪他，他稍稍一顿挫，继而道：“当局这样擅用暴行真的不好，尚武的风气一旦在年轻人中蔓延，便如洪水猛兽难以收拾。岂不知，玫瑰多刺、美人暴虐乃人生两大憾事？哎呦——” 话音未落便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拳。

小汽车驶入法华寺一带，蕴华路感惊人的好，指着鬼市那条小巷子惊讶道：“这不是？” 薛云来就说：“是，我现在才想明白，上次大哥跟我们过来，悄悄出去的那趟肯定是探望那两位老人家去了。”王大狗打算跟薛希来去广州，黄埔军校他是考不上的，参加地方军总还是可以，关键是他认定了薛希来是个人物，愿意跟随左右。然而他家累甚重，薛希来去过一次，觉得光靠给的几十块大洋无法解决他们的问题，遂在出走前夜给弟弟留信，望其可妥善安排王家老人的生活，必要时可以找蕴华帮忙。

这次再来，法华寺一带的景物可与上次大不相同了。因临近端午节，街头巷尾卖凉棕的吆喝声悠远绵长，“江米小枣儿的凉凉儿的大粽子来！”，要么是乡下阿叔挑着一挑子菖蒲和艾草，裤腿卷的老高，大声吆喝：“蒲子艾来！”有几户人家的门楣正中贴上了“葫芦万代”，门框中间贴“剪子剪蝎子”的剪纸，这是讲究的人家，在这一带以大杂院居多的胡同里不多见。更多的人家仅仅在门上悬挂艾草。

蕴华想着给两手空空上门不礼貌，薛云来已经抢在她前头买了一兜儿的粽子，小枣儿、豆沙、肉馅的，每样十来个。端午节能与粽子分庭抗礼的就是樱桃和桑椹儿了，蕴华也就买了一筐，姹紫嫣红的甚是好看。然而老人家住的大杂院狭窄脏乱，门口堆着一摊黑不啦机的煤球；进门两旁是鸡舍，头顶雄冠的大公鸡还兼职看家狗，见了生人 “喔喔喔”一通乱叫，吓得蕴华把水果篮子当盾牌护在身前。薛云来忙伸出胳膊挡住她，“没事的别怕，我在呢。你先在这儿等着，我进去问问。”阴凉处四、五个孩子聚在一处扮家家酒，他挑了个年纪大点儿的问：“小妹妹，你们院子里是不是有个王爷爷？”

孩子沉浸在过家家的小桶、小铲、小火炉等玩意儿中，头也不抬，“哪个王爷爷？我们这儿有俩王爷爷呢。”

“王大狗的父亲。”

“哦，狗把儿王爷爷，“小孩子扭头往里大声喊：“杨奶奶，有个好看的哥哥找。”

薛云来好不得意，掏出一串凉粽子给她，“小嘴儿真甜！”这时屋里出来一个背驼成阿拉伯数字7的老太太，一瘸一拐地踱步至院中，边咳边问：“哪，咳咳，哪一位，找？”她又咳又喘，四个字的一句话停顿两次，蕴华真担心她下一口气喘不上来当场倒过去，忙放下去对某人四处开屏的鄙视过去搀扶老太太，一面说明来意。

屋里的情况更糟，王爷爷上个月逮狗儿的时候摔断了腿，躺在炕上下不来，自王大狗跑去广州，全靠驼背瘸腿哮喘的杨奶奶照顾。王爷爷腿脚利索时两人好歹能吃上几口热乎的，等他一倒下，杨奶奶只能拖着瘸腿到胡同口买些馒头。甜水井的水一天只敢买一挑，再多了挑水三哥的钱付不起，院子里有口苦水井，邻居隔三差五帮忙打水，然而那水只能用来浆洗，无法饮用，熬药也就跟着有上顿没下顿。

王爷爷听明来意感激涕零，侧过脑袋老泪滚滚，为了说上一句“多谢探望，”嗫嚅半天。房子里阴暗矮窄，光柱经过的地方是翻滚的灰尘，和着常年散发出一股发霉湿臭的气味，肆虐又嚣张。一件像样儿的家具都没有，四条腿的桌子有三处垫着瓦片，和桌上那把缺了盖子的茶壶遥相呼应贫寒二字。杨奶奶就在这转两个身就能撞墙的地儿满世界找茶杯，蕴华拦住她，“奶奶别找了，我们不渴。”灶台就在门后方，蕴华趁薛云来和王爷爷交谈的功夫偷偷揭开锅盖，两个冷馒头孤零零地躺在偌大的铁锅里。

她长这么大，虽然已经帮着妈妈处理家里家外的事情，但论令人发指的大奸大恶，跌至尘埃的贫穷困苦，终究没亲眼目睹过，因此今天的所见所闻，简直触目惊心。也难怪薛希来临走之前不放心这一家子，蕴华自忖任何一个正常人都难以袖手旁观。当天回了家里就向她妈妈提起想要把两位老人送进自家的荣养堂。陈淑碧早把荣养堂的事情全权交给她，自然无有不应。蕴华当晚就打电话给周院长，让他安排去接人，还联系她们家积水潭药号的坐诊大夫前往诊治，那是骨科能手，还有总号善治哮喘的王老大夫给杨奶奶瞧病，果然王爷爷的腿一个多月后大有好转，虽未完全恢复，却已能下床活动了，杨奶奶也不怎么咳喘了。

北京城，四季分明得利索的地界，春花秋月、严冬酷暑，连带着饮食消遣、街景摊贩都特色鲜明。这天小暑刚过，与烤肉铺、涮锅子霜打茄子般生意惨淡形成强烈对比的棚铺已生意红火，手艺高超的棚匠到各家飞檐走壁爬上爬下，搭起高大的凉棚。所谓“天棚鱼缸石榴树，先生肥狗胖丫头。”道尽老北京的惬意生活。卖葵扇、鹅毛扇的小摊贩雄霸街头，打竹帘子的小贩走街串巷到处吆喝，更有那万国汽水公司、天津山海关汽水公司的广告铺天盖地，与无孔不入的蝉声临阵对峙，也是夏日街头的一景。

这天姐妹俩放学回来，刚下车，蕴华抱怨，“一丝风都没有。难怪前两天报纸上说街上的锡制幌子都叫融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