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逊清宣统元年颁布《禁革买卖人口旧习酌拟办法》,民国初年又有《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均提出“蓄养婢女,为法律历禁。”社会上也屡有呼声,“容许此等奴隶制度存在,不仅违反约法,实为人道大患,新文化之污点,实足以贻国际之羞”。因此以前所有奴婢一律改成雇工,议定期限,且“三节允许父母瞧看,每年可回家看望父母一次。”
穆家又是早早接受开明思想的人家,除却茯苓、芡实、叶香、蕊香这些早年因天灾人祸入府,外边没亲眷的,余者大凡有家人上门看望,穆家不限于一年三节,无有不允。这天不年不节的,夏家郑婆子一大早跟着同村的牛车进城,往天桥一带补牙摊儿上瞧,镶牙补牙都实在太贵,拔牙又极疼,盘算半晌还是算了,先往石大人胡同瞧她女儿夏菊。门房上的人听明来意,拨出一间空置的倒坐南房给她,使个老妈妈往里边传信。不多会儿就听外边说小姐回来了,郑婆子扒拉着门框往外瞧,只见叶香、玉竹两个拎着书袋陪伴小姐有说有笑往里边去了,那整齐体面的妆扮又让她直流哈喇子,像灶台上的老鼠眼冒贼光脚下乱转,车轱辘似的只有一句“了不得了不得了,丫头都穿金戴银。”
这边夏菊听说她妈来了,年前不来年节时也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她知道怎么回事,然而到底是亲妈,白芍守着小姐屋子呢,去跟她报备一声,半路上慌里慌张地把手上的金戒指褪下藏好,这才迈进倒座房。
“妈,你怎么来了?”
郑婆子看女儿穿的是印碎花棉衣,周身上下不见星点儿金银,见面不给半点笑脸儿,一时火起,见屋角屯放些扫帚簸箕之类,抄起一样就往夏菊身上招呼,“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还没攀上高枝儿呢逢年过节就不回家,”真好似思女心切,一屁股跌坐地上嚎啕大哭,“一个两个反骨玩意儿 ,撇下我老婆子不管,早知道这样儿我干嘛受那死去活来罪啊!”
一年的工钱都被你预支了,拿什么过年回去?两手空空你要埋汰,好容易私下攒了几块钱拿回去准叫你刮去贴补儿子,叫人怎么甘心。夏菊去搀她妈,无奈那老太太演得动情投入,只好丢开手,挨着板凳坐了。本就心高气傲,往年在她妈手底下讨生活不得不忍耐,如今见识了富贵繁华,那股傲劲儿恨不得一飞冲天,且也知道她妈此番做派不过为了从自己身上再抠几个钱,言语上就放开,“行了,别演了。这儿又没外人。当初是你要送我来当下等人,既当了下人,穿衣吃饭睡觉都由不得自己,更不要说回家。”
郑婆子早练就一身收放自如的胡搅蛮缠,听她如此说,从地上跳起来,“胡说!才刚我来时见人说太太给王妈放二十天的假!她要回乡带孙子,你没瞧见那大小包裹十来个,啧啧,”腆着脸笑又来扯她女儿,“哎,听门房上的议论,王妈走前太太给了八十块大洋,是不是呀?穆家太太历来都是菩萨心肠!”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夏菊乜斜眼儿,“那是小姐的奶妈妈,我如何比得她?就是叶香、白芍那几个我也比不得。”成日不叫她挨近小姐,只做些打扫院子看屋子的活儿。郑婆子也知道有先来后到之分,那几个先来的,你自然往后靠,只是往后不同了,“那王妈一走,各人都往上升,你的工钱是不是也得跟着涨?”夏菊就知道她会往这上头引,“不知道,涨不涨工钱也不干我的事,铜板又不过我手,连个响儿也听不着。”
往日里在家时郑婆子把女儿压得死死的,不意她出来做工不到一年就敢屡次拿话怼自己,郑婆子嗓子眼里冒火,一巴掌就拍下去,夏菊吃痛,只好躲开,郑婆子撵着她骂咧咧,“死丫头片子,把你养这么大,花你几个钱你还敢埋怨,反了天了你!”夏菊不敢还手,嘴上却再不吃亏,“我又不是白吃你的住你的!从我六岁起,砍柴生火洗衣做饭下地插秧上山收割我哪个没干?你倒叫你宝贝儿子去呀!做了这些年,我也不欠你啦。”
“好!好!那我就打死你这绝情玩意儿!” 郑婆子一把薅住夏菊头发,夏菊气得直哭,正闹得不可开交,外边有人叫夏菊名字,原是是白芍过来替小姐传话,在门外已经听了几句,只怕里面更不堪,才出言道:“小姐听说夏家妈妈来了,告诉你屋里没什么事儿,只管让夏家妈妈往你屋里坐会儿。”夏菊忙拭干眼泪和郑婆子一起出来,接过包裹,“这是小姐给的,带回去乡里乡亲尝尝。”郑婆子连连哈腰道谢,夏菊因叫白芍瞧见了丑态,窘地手足无措,白芍却笑笑说:“我先回去了。”
两人目送白芍离去,又见穆家老爷、太太、小姐少爷、管家都出来了,迎着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往正堂而去。一路上穆老爷、蕴华、婉华都用流畅的英语与其交谈,一行人谈笑风生。郑婆子马上忘了跟女儿的那点子嫌隙,拉她进屋,嘬牙花子道:“我的老天爷,怎么还有洋鬼子?”
“那是外国的大官,叫什么约翰逊的,与老爷是好朋友。早起管家就布置了,好隆重款待他呢。”
“哦——”郑婆子可长了见识,“那小姐叽叽呱呱说的是啥玩意儿?”
“外国话。” 夏菊一面打开包裹,里面是四包外国饼干、京八件两盒、奶糖、坚果、白酒等等。郑婆子也凑过来看,夏菊就撕开一包饼干塞她嘴里一片,“尝尝。” 郑婆子直说好吃,“那是德国的黄油曲奇饼干。” 夏菊说。
郑婆子吧唧嘴,飞快盘算着,女儿跟在这儿也成了吃过见过的主儿,往后没准儿还真得依仗她,也不好过分翻脸。就重振旗鼓,好生劝她:“穆家真是一等一的人家,你好好伺候小姐,将来好儿多着呢。可别净干些猫盖屎。” 又推她,“听了没?”
夏菊心大,自有其主意,只说走吧,进我屋坐坐,收拾几样东西给你。她和玉竹一起住在婉华姐妹院中的耳房,各有各的箱柜,打开自己那个找出一匹棉布、两双鞋还有婉华姐妹给的外国葡萄酒并两块钱一起给郑婆子,交代她:“钱你自己收好,又让他瞧见,赌桌上一溜烟准没。” 郑婆子嘴上说知道知道,眼珠子却四下乱瞄,见她柜子里还有个小夹层,抢先一步掀开来,里面存着个精致的鼻烟壶和一对绞丝金镯子,比刚才叶香腕上那对还粗,顿时乐大发了。夏菊发了疯似的抢回护在怀里,“这个不能给你!”
她这般坚定,郑婆子就犹豫是否和她硬着干,可那镯子成色好、小半个手指粗实在诱人,想了想哄她道:“你成日里伺候小姐,放这么个东西在身边有啥用?还是交给我帮你收着,出嫁那天再带上。”
正月十六那晚她们几个放假去看灯,前门一带的金银铺通宵营业金光耀人,她撇下叶香、白芍她们一个人跑过去看,手链、手镯、项链、耳坠子、挂坠子真是什么花样儿都有,姑娘们三三俩俩挑选,热闹非凡。她也爱俏,往日见叶香她们有小姐赏的麻花金镯子、丁香耳坠子心里艳羡不已,听说元宵节太太照例是要赏的,早就盼着这一天到来,她带上这些首饰更要把那帮丑丫头甩出几条街。伙计会奉承,什么手腕白、脖子细,带着这个肤如凝脂那个领如蝤蛴,说得她一旦摘下来就跟活扒了皮似地疼,且还有个伙计笑眯眯地站对面带着鼓励的眼神瞧她。平时二小姐最不喜戴首饰,总嫌妨碍她写字算术跑步跳绳,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这金光灿灿的东西怎么会有人不爱?为什么有人轻易得来的却不珍惜,而她,想要一星半点却要算计得如此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