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夫“吁”一声,待骡车停稳,薛四当先跳下来,放下马凳,去扶薛老族长下车。老族长身为薛老太爷薛季之的族弟,早年依仗这位晚清状元脱贫,远离农事体劳之苦,几十年下来倒也保养得富态。村里佃农逢年节才穿得起新布褂子,他常年绸罗长袍马褂;马车是新刷的车辕,车厢宽大敞亮,本可以沾沾自喜一阵,等进了城见满大街都是人拉的洋车,再不就是小汽车,牲口在大街上溜达那是丢份儿的事,从笑人无到气人有,一下子堵得他满心满眼难受。
好在今夜薛家府门大开,宫灯高悬,若干人进进出出,老族长对此极为满意,翘起胡子,拍一拍薛四:“鸿飞这小辈还算知机。但这些家下人也忒没个眼力见儿,没头的苍蝇乱窜,正主儿来了,还不过来恭迎?”
薛四知道老族长好哪一口儿,忙去跟门房上说:“老族长来了,快叫你们老爷太太出来呀。”自一个时辰前薛桥、薛亭两个灰头土脸地回来,前前后后出去了十几拨人,个个黑丧着脸儿,门房也嗅出不对味儿来,起初还一趟趟给抬栓,后来索性敞着门。这时候来个什么老族长,这不是添乱么,门房也没好气,说了句:“等着。”
穆青梵此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是坐不住的了,只能跟那儿转圈儿。脑门上沁出厚厚一层汗珠,拭了若干趟却总也擦不净,索性说:“将炭盆挪出去。”秀珍应声而去了,穆青梵又说:“都俩时辰了,正阳门那边儿怎么还没个信儿?”
薛鸿飞已经从刚得知消息时的震怒冷静下来。三十六计、六韬三略若干年前在大儿子那里就烂熟于心,且据秀珍从蕴华处回来说,希来与蕴华分别前瞧不出任何异样,那只能是这孽障早已不动声色谋划周全矣。从北京去广州,不乘火车是不可能的,只要守住了正阳门西站,就不愁那孽障不露面。他当然不会自投罗网,薛鸿飞这时候发觉自己刚才让十几拨人拿着大儿子的照片去城门口找人错了,应该把人撒出去将城里的小旅馆翻个遍,不愁扒拉不出这孽障来。
这就起身要穿马褂。穆青梵问他哪儿去?“大房的人都出去了,我找季鸾兄再借些人手。”一指外边,“你坐镇家里,千万不能乱。万一那边遣人过来问,就按我们事先商量的打发了她们再说。”穆青梵清楚老爷说的是谁,点点头。这时管家进来禀告昌平来的老族长已经到门外了。
“他怎么来了?”
原来月前老族长来信,想要一万块大洋修葺族里的祠堂,简直是狮子大开口,薛鸿飞当然不能答应,就将信留住不回。资助族里的年轻人读书,薛家责无旁贷;办学校和医院,那也是义无反顾。论理修缮祠堂,他是该有钱出钱,只是几百上千块能办下来的事,怎能任凭老族长漫天胡诌,他薛鸿飞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出门前将事情简单交代给老妻,“最多一千块。他要歪缠,你便说我计划将银行开到上海去,还要办砂糖厂,本钱不够,正打算将村里边委托给族人经营的田地出售呢。”
才送走薛鸿飞,二房那边果然不出所料派人来问,“老太太听说家里乱糟糟的,什么事儿?”这群人几十年坚持不懈地做耗,大凡有些响动,鼻子能嗅到一里之外,穆青梵真是烦透了,恨透了,偏又跟她们扯不断。“大节下的谁在造谣?没有的事。”见马氏婆子一双浊眼不死心地滴溜乱瞄,唤来蔡妈妈,“陪着马婆子过去,告诉老太太,才刚院子里放花,蹦出点儿火星子,已经没事了,叫她老人家放心睡觉。”
蔡妈妈知意,挽起马婆子的手就往外走。穆青梵叫秀珍将人迎进偏厅,她自家稳了稳心神也跟过去。老族长因薛鸿飞夫妇没有亲迎,连个积年的老仆人都不曾出来,见了她面儿就发作:“村里人说薛大了不得,衬着偌大的身家,也不知还见不见乡里乡亲。我却说他再衬着千儿八百万的,也还是我们老薛家的后生晚辈,再知礼不过的。他人呢,怎么不出来见我?”
老族长爱倚老卖老,往年里穆青梵能忍,只是今夜她一心全扑在儿子身上,还得对付二房那些人,实在是心力交瘁,也就懒得跟他整些虚的,“您老大老远过来,有什么事么?”
老族长要咆哮,只是看穆青梵面色不虞,暂且也忍耐下,絮絮叨叨,先从村里的收成说起,幸得祖宗保佑,粮食如何,瓜果蔬菜如何,“。。。。。。都赖祖宗显灵庇护,可现如今祠堂的台基塌了一角,几处檐柱和金柱也松动了,更有甚者,吻兽、垂兽、走兽这些也都褪尽了颜色,” 还没说完,就被穆青梵打断,“也就是说整个屋身大木作系统都要不得了。” 老族长愣了下,觉得这老大媳妇颇肯上道,“不止,” 又被她打断,“索性整个屋子推倒重修算了。”
“我也这么想!”老族长一拍大腿,却被穆青梵后头的话浇个透心凉,“五百块。不要说昌平,就是北京城里,地是自家的,单单重修一间屋子,三百块大洋都有不少油水可抽。”
老族长气得倒仰,这老大媳妇说话忒绝情,是半分余地也不留哇。等到穆青梵又说有意出售村里的千亩良田,那田地早被老族长视为自家产业,除了田契不在自己手上,每年的出息都过他手,呼不拉吃地说要卖,这跟割他的肉喝他的血有什么分别!老族长更气得吹胡子瞪眼,拍案桌把薛鸿飞高曾祖、父而身挨个儿骂了个遍。穆青梵战斗能力堪比黄金特战队,只说了句“老族长慎言。伯骞的高祖、曾祖就是您老人家的曾祖和祖父。人在说,天在看呢。”
屋里顿时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接踵而至。只是硝烟散褪过后,老族长败下阵来。
这一番精彩,佟老太太怎么不知,当夜就将老族长请进屋里密谈许久,且最后从她私房里拿出三千块钱。这差不多是老族长的心理价位,当然称心而归。当年佟老太太进门后,薛季之创办实业声名鹊起,老族长便认为佟老太太一介填房,在乡下宗祠里薛鸿飞母亲牌位前都得执妾室礼,何苦在自己跟前充什么高贵太太。佟老太太看待昌平老家的亲戚,满脸都是打秋风穷沾光几字,只差不说出来而已。要不是薛季之发奋举业,叫你们这帮泥腿子生生世世不得翻身,学别人穿绫罗绸缎呼奴唤俾,呸,也不看配不配。于是两人几十年来咬牙切齿维持个面子情。薛二太太不解,怎么今夜大有摒弃前嫌,携手共进的架势?
已经过了子时,佟老太太熬不住,接过烟管吧唧吧唧吸上两口。那是上等云土,薛渝飞过年前专门孝敬的,吸一口神清气爽,第二口百恼皆除,这才说:“往年那是用不上他,何必白白打水漂儿?没听说么,到现在大少爷还没回来,又说连夜往天津搭船去了。哼,哄鬼呢,定是让他跑了!别让我手上有真凭实据,到时候叫上昌平那帮老家伙,我让老大他们少个儿子!”
薛二太太一想,“老太太,老族长那边十拿九稳么?毕竟他和大房十几年的交情了。”
“哼,老家伙贪得无厌,老大早就不耐烦。经过今晚,他们两家算是闹掰了。”
几日来薛鸿飞夫妇当真顾不上旁的,撒出去的人手一个个回来,一次次失望,到最后穆青梵已经流不出眼泪来。薛云来守着母亲,亲眼目睹她日渐消瘦,父亲一夜白头,这一年的元宵节过得真是况味复杂。
都说儿女是前世的冤家债主,果然如此啊。薛鸿飞也认了,一宿难寐,于无人处老泪纵横,翻过天来还得抖擞精神准备明日去赵家赴宴。
大帅父子要把原奉天机械局改造成兵工厂。去岁杨宇霆奉命出任督办后,派遣德国技师赴德采购了大量的精密仪器设备,欲自行生产野炮、山炮、平射炮、高射炮以及240毫米的榴弹巨炮,还有10发自动□□,如此雄心勃勃,经费上难免捉襟见肘。自有人给其出谋献策,北京城,全国首善之地,富甲云集,何不广邀入股,共襄盛举?是以由交通部赵次长出面,广发请柬,邀请北京巨贾前往赴宴。
薛、穆两家的小汽车先后到达赵公馆。只见一整条胡同两侧都摆满鲜花盆景,春寒料峭中争奇斗妍。全北京城的小汽车恨不得都集中于此,车水马龙,笑语晏晏,那一种富贵祥和,真是人间天上难得一见。
穆崇山夫妇领着两个女儿下车,婉华向身后的姑父、三哥打招呼。当日薛希来被请进侦缉队后她生病,是以不知道详情,后来事情翻了几页,蕴华无从跟她说起,她便一直不知内情所以一切如常。蕴华也跟着叫人,但见姑父两鬓霜白,又听说姑姑不太舒服今天不来了,鼻子一酸,躲在妈妈身后不再说话了。陈淑碧只当她还在为薛希来的事伤感,然而事已至此,微微叹息,大家随赵家管家一起进去。
与北京城里大多数富贵人家的四合院不同,赵公馆是两栋四层洋楼,周围是大片的草坪花坛,敞亮又洋气。赵家管家将他们一行人领进前面一栋洋楼,穿过门前两根两人环抱粗的爱奥尼式柱,里面是两层多高足可以容纳一百多人的的大厅,麻将桌、小戏台、西餐厅、台球桌、桥牌桌已经有不少人影穿梭。
赵总长亲自出来作揖,“薛兄、穆兄,未曾远迎,失礼失礼。快请里面说话。”将穆崇山和薛鸿飞父子领上二楼会客室。两位太太模样的妇女并两位着洋装的小姐过来,其中那位穿黑色绒面绣牡丹花旗袍的太太说:“穆太太好,欢迎欢迎。”挽着陈淑碧的手亲亲热热地往里走。陈淑碧知道这是赵太太了,看她没有要将旁边那位着桃红色旗袍的太太介绍给自己的意思,猜想那应该是赵家的姨太太,唤来婉华姐俩,“这是赵太太。” 同时对那位姨太太微微一点头。
姐妹俩礼貌地叫了声”赵太太好”,引得一通称赞。赵太太招招手,那两位着洋装的时髦小姐就挨过来,其中一位十七八岁,包着卷发的蓝丝巾当中缀着颗硕大的桃心粉钻,摇曳间闪闪发光;另一个十二三岁年纪,正是也在她们学校读书的那位赵小姐赵茹嘉。只听她叫“母亲,”那位姐姐说“太太”,赵太太说:“穆太太,这是佳嘉和茹嘉。”等赵家姐妹都向陈淑碧问好过后,赵太太又说:“茹嘉,穆家妹妹也是你们学校的学生,今天你既是校友又是主人,该好好招待客人啊。佳嘉,你是姐姐,多多带着妹妹们玩儿。”
赵家姐妹领着婉华她们往另一边去了,说是有姐妹淘的聚会。赵太太接着陪着陈淑碧往大厅深处去,迎面碰上了已经出嫁的三小姐,赵太太少不得给介绍,“这是我的三女儿,名字虽叫柔嘉,却一点儿也不温柔守礼,大过年领着小叔子跑回娘家来玩儿,也亏得是南浔周家那样开明的人家才不计较。”赵太太在与姨太太的战争中屡战屡败,最后只能把毕生的成就归结为女儿嫁到了好人家,现如今柔嘉与周家联姻,采嘉作了少帅的秘书,只差五女儿,她这一生也就功成名就,时不时难□□露些得意。陈淑碧也是场面上的老手,自然跟着说几句夸赞话,几人就往小戏台前坐定看戏。
赵太太是主家,当然不能只招待一位宾客,陪了一小会儿就道声“赎罪”出来,赵柔嘉说:“妈!快!畅卿他们就快到了。”
这边六小姐赵茹嘉和她五姐赵佳嘉带婉华姐俩上二楼,推开门,竟是一间宽大的舞蹈室,留声机里放着小约翰.斯特劳斯的《维也纳森里的故事》,一群身着盛装的女孩子们在跳舞。也有几人聚在一起谈论,气氛热烈。赵佳嘉说:“你们穿的衣服也合适,不如先在这儿活动开,说不定一会儿哪家的公子就上来请你们跳舞呢。”婉华二人目瞪口呆,赵佳嘉反应过来,这姐妹俩还小,还轮不到她们呢,一吐舌头,“知道上海最近新出了一本《良友》,封面女郎叫胡蝶?”见婉华姐妹一脸懵懂,不免洋洋得意,“去她们那边看看吧,不愧是上海滩的画报,洋气又时髦,老北京城里可找不着。”想了想又交代了句,“要吃什么喝什么自便啊,不用客气。”一溜烟儿跑开了。
赵茹嘉有些歉然地笑笑,挽起婉华的手,“早就听说你钢琴弹得好,我们一起练习吧。”蕴华跟在她二人身后,听她们就弹那首《维也纳森里的故事》,她尚未走出薛希来的事情中,自然听不出什么百鸟啼鸣,清泉呜咽,只觉得一切都是趣味索然,在钢琴房里溜达了几圈,又下楼溜达,刚喝过一杯汽水,只听见踏踏踏的脚步声,一楼大厅的人群自然而然地分散开,几个黑衣人簇拥着一名年轻公子进来。
正是周畅卿。赵总长夫妇和赵佳嘉亲自来迎接,将人领上二楼,他目不斜视,直接忽略了赵佳嘉如百灵鸟一般清脆而喜不自禁的欢笑,一路倨傲。才隔不一会儿,一群荷枪实弹的军人进来开道,身着便装的年轻人和一位中年军人进来,人们不约而同地鼓掌,只见那年轻人脱帽捏在手里,朝人群微微示意,说:“今日乃赵公私宴,还请诸位不要因某之到来饶了兴致。”言罢转身上楼。他身旁的中年军官跟着也要走,人群里却有人喊:“杨将军留步,请多说几句。”
有人悄声说:“是杨宇霆!没想到郭松龄一倒奉军成了他一家独大了。”又有人问:“那个捧他的人是谁?”蕴华只当是记者,一看,没想到却是韩掌柜!他不是依附郭松龄的副官做大了买卖,怎么转眼却跟杨宇霆眉来眼去起来?蕴华大凡有空也看《京报》,那上边邵飘萍的专栏隔三差五地抨击奉军,什么士官派杨宇霆与陆大派郭松龄水火不容,张大帅以增筑铁路、出让商租权为利联合日本关东军夹击郭军,与虎谋皮久必为患。是以颇知些其中勾兑关系。只见韩掌柜领头鼓掌,杨宇霆便站在台阶上说什么国事纷扰,发展军工业为国为民,望北京商界倾力支持,云云。
原来在二楼舞蹈室的那些小姑娘们不知什么时候都下来了,兴许是从后边楼梯绕下来的,只等杨某人说完话,一群太太小姐少奶奶们叽叽喳喳说开了。
“一会儿第一支舞谁来跳?”
“你就别想了,定然是少帅和四小姐。”
旁边就有人打趣,“她是想那位周公子呢。”
“哦,那一位我也劝她不要想,我们这些人,配些十几万身家的公子可以,周家南号可不敢肖想。”
刚才打趣的那位也跟着劝,“可不是,你们没看见刚才赵家五小姐见了周公子那样儿,啧啧,谁敢跟她争?且人家有个亲姐姐做了周家媳妇,这就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蕴华不爱听这些弯弯绕绕的东西,就想去找婉华和妈妈,却不想后边有人喊她,“怎么只剩你一个了?”
“三哥,婉华弹钢琴去了,我正要去找她。你怎么也一个人?”
“楼上一群人烟雾缭绕,谈论股票债券、黄金美元什么的,我听的闷。你随我来,今天赵家可请到了一位妙人。”
小戏台上已经重新开唱,一些个少奶奶们在观众席上看得如痴如醉。蕴华看见不远处她妈妈正和几位太太打麻将,“三哥,我妈妈在那儿——”
“嘘,”薛云来郑重地说:“这一位当真是北京城里的一角儿,轻易请不到呢。”
蕴华只好坐下认真看。只听那戏文唱到“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四大皆空相,历尽了渺渺征途、漠漠平林、垒垒高山、滚滚长江,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受不尽苦雨凄风带怨长。雄城壮,看江山无恙。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原来是昆曲名剧《千钟戮. 惨睹》。这部戏取材靖难后燕王朱棣广杀忠臣,建文帝剃发为僧逃窜在外。只见戏台上的建文帝歌声里说不尽的苍凉悲哀,肖似先人恸哭,蕴华问:“他是?”
“寒云主人啊。”
蕴华恍然,原来这位就是北京城传奇人物之一的寒云主人。同是藏友,穆崇山还与之颇有往来,年前蕴华就曾奉命给他备节礼。一直闻其名,今见真人,眉目间一派从容笃定的气度。薛云来已经在一旁说道:“世人都说他是偎红倚翠旷达放荡的民国柳永,我却说他有一份难得地冷静清醒,要不然也写不出‘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言毕,一声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