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院长说：“一共十七人，除了在下和在场的两位管事，另有五名厨娘兼洒扫，六名看护，三名车夫兼门房。小姐可要见一见？还有八十位老人，除了有九人常年卧床的，都还能走动，是不是也看上一看？”

蕴华见他说得清楚，点点头，踱步至案桌边随手翻起一本上半年的账本，边翻边说：“不急。这荣养堂的事情，罗院长您自然统辖，不知两位管事，又是如何分工的？”

周管事刚站出来，罗院长冲他狠瞪一眼，周管事只当不知道，说：“在下管着老人们日常饮食、看护、治病等事务，这位冯管事，管着外出采买。”

“哦，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周管事主内，冯管事主外？”

“正是。”周管事说。

罗院长见周管事没说出不着四六的话，才松一口气，又听蕴华“咦”一下，“咱们荣养堂是从粮食店街采购粮食对吧？离我们很近的东安市场就有粮店，价格也差不多，怎么不就近采购？我还小，爸爸妈妈这次让我过来就是多学习的，这是我的一点小想头，还请冯管事教我？”

往年东家老爷过来巡视，看什么地方、问什么问题罗院长都知道，这次只比照着去年来准备。且自从他打听到说今年老爷不来，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娃过来，这么小点儿孩子，纵聪明些，能在内宅里帮着看看账算算数，约束仆人一二，也就顶了天，还能怎么着，心里就更松懈些。荣养堂自从他接手，经营两年，上下里外都打点利索，没哪个敢出来瞎咧咧。只是千防万防，没想到蕴华一上来就问这刁钻的问题，且他事先也没和冯管事通过气，心里咯噔一下。想了想，抢在冯管事前头，说：“小姐有所不知，东安市场的粮店是就近，价格也谈得上公道，可有一点不好，他不管送。粮食店街虽远些，但我们多少年都从他那儿买粮食，老主顾了，每个月十号他都按时将十五担二号粳米、外加十五担粗粮，满满两骡车给咱们送上门来。您可别小看这骡车，要是采购任何东西都得自家运，那得养几匹骡子，一年下来光是喂骡子的草料就不少银子。”斜一眼边儿上，冯管事会意，也帮腔说：“是、是，这北京城里干什么都得使银子，那叫什么，米珠薪桂，几匹骡子一年也不少嚼用。”

罗院长也自知这个解释禁不住推敲，荣养堂北院西北方的犄角就是马号，里边养了三匹骡子，蕴华但凡差个人细细找找就能找到。但他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呼风唤雨惯了，盲目自大，又觉着对方就是个娃娃，还能有黑脸包公明察秋毫的本事不成，瞎话张嘴就来。再退一万步讲，即使叫这娃子发现堂内养骡子，只推说是前几天从骡马市租的，十天后还，宣武门外骡马市上百个摊位，她找谁查证去？

要论蕴华的初心，起初对罗院长和荣养堂是不存疑问的。但她帮着母亲理事，现在又逐渐接触父亲外边的生意，日复一日谨慎认真，要真按罗院长所说，荣养堂没养骡子，那么起先介绍时说三名车夫兼门房，没养骡子要这么多车夫做什么？岂不自相矛盾？人啊，往往为了掩饰一个错误牵扯出更多的谎言。这先不露声色，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这样，这下我明白了。这样儿，罗院长，这个点儿，几位厨房大妈应该在忙活午饭了，除去那几人，剩下的人您请进来，我见上一面问个好，饭点时我再去陪着老人家们吃饭。”

周管事站出来说：“我去叫人去。”

罗院长一直防着他呢，拦下他，“我去吧。那什么冯管事周管事，您二位陪着小姐说说话，我们就来。”退后几步出去了。冯管事是罗院长心腹，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是让他看着周管事别乱喷。

蕴华得父母亲传，知道管理有内外之分，阅人御人是基本功夫。常言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人的地方就有群体，有利益的时候就有纠纷，所以党同伐异。如今罗院长、周管事和冯管事这几人的眉眼官司，蕴华看明白了，罗院长和冯管事是一国的，所以罗院长能将采买这种能出猫腻儿的差事交给他，这俩人联起手来打压周管事，不让他多说话。

蕴华冲玉竹招招手，让其附耳过来，低声耳语几句。抬眼见冯管事小眼睛滴溜乱转，笑笑说：“周管事，我们带来了一车子东西，劳动您和我这位姐姐去清点下，有些棉袜护膝之类的及时发放下去，剩下的存入库房。辛苦啦。”

“这是份内事，小姐甭客气了。就请这位小姑娘跟我来。”

冯管事看周管事领着玉竹出去，抬脚也要跟出去，却被蕴华喊住了，问起他若是老人们生病如何就医，是请大夫上门还是送去医馆？常去城里哪家医馆，看哪位大夫，老人们一年四季常见的毛病都有哪些？常抓的药材又有哪些？穆家药号的拨过来的药全不全？冯管事心里着急，周管事这个人他有点儿摸不清，有些混不吝，来了大半年罗院长都没能收服他。因他是穆家一个药号的掌柜推荐过来的，也不敢轻易辞退。真怕他出去跟那个小丫头捅出点儿什么来。但小姐在这儿问话呢，她问得细，自己答上一句她想一想，再问下一句，言语温和，不徐不疾，再着急也没办法脱身。直到罗院长领着一队工作人员进来，蕴华还没问完，一堆人只好静悄悄等着。

蕴华这边稍停，转向那几名看护和门房，询问他们的名字、多大年纪、日常工作内容、可有什么困难，穆家给的工钱够不够使？冯管事看她认真投入，悄没声儿地又往门口方向摸过去，蕴华又笑了，贝齿轻绽，抬手看看手表，叶香就脆生生地说：“冯管事，请稍住，二小姐还有话说。”

蕴华又勉励大家几句，说都知道照顾老人家不易，尤其是那些常年患病、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家。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谁又没有年老体弱的那一天？且这些老人家年事已高又没有家人供养，较一般的老人更可怜。还请大家不辞劳苦，做好本职工作，这不仅是一份工作，更是贯彻一份善心。说到此处，蕴华亲自给大家鞠了一躬，“我替老人家们谢谢诸位。”

时下富贵人家里都流行着做善事，尤其一些人乍富，却声名不显，冲着一份好名声而去做善事，沽名钓誉，处处透着虚伪。穆家传承几代，家风纯良，凡事讲光明正大俯仰无愧于天，并非刻意汲汲营营于一时名声和世人传颂。因此蕴华言行举止发乎真心，情真而意切，有几个护工听了，不免眼眶红热起来。

“这是我爸爸妈妈亲自包的红封，感激大家辛苦一年了，还请来年继续勤恳，维持好荣养堂。”蕴华从叶香手上接过十来个红包，亲手交给每一个工作人员。穆家荣养堂平日里开的工钱不低，年底还有红封，大家都乐乐呵呵，嘴里不住地道谢。蕴华却注意到这群护工很不大一样，有人手掌宽厚指根布满老茧，有几个却十指细嫩，这样一看荣养堂里蹊跷更多了。

她依旧沉住气，把没到场的几个厨娘的红封交给罗院长，让其转交，让大家散了，各就其职，然后请罗院长和冯管事带路，她要到东、西两院看望老人们。出了门稍微驻足，看了看北院的东西厢房，这时玉竹和周管事回来了。

玉竹在蕴华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蕴华不禁勃然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