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菊留在外面，小樱从旁边耳房出来招呼她，“天冷，姐姐到这屋暖暖，二小姐和老爷太太说话，一时半会儿也不叫人。”
“你怎么知道老爷也在？”
“我一直在太太屋里伺候，见老爷回来了，与太太有话说，才退出来的。”小樱说。
原来她们都能进太太的上房，唯独不叫她进去，她就这么低下么，连进个屋子都不配！刚才在薛家大少爷院中也是如此。难怪刚才那老婆子说什么“外边都说穆家人最慈善不过，怎么这么冷的天也不叫你进屋，罪过哟。”蕊香、叶香、玉竹、白芍几个打小儿就来的，她比不得；茯苓、芡实是太太屋里的人，她也比不得；只是小樱跟她是一样的，一样的半路出身，一起来到穆家，要说机灵能干、长相齐整，她比小樱只强不差，怎么小樱就能到太太身边，整日里四处传话，处处比她有体面？
耳房中间烧着热乎乎的炭盆，小樱垂头穿针引线，桌上摆有已经做好的一沓棉袜。夏菊进了门也不说话，挨着门口坐下。小樱问她：“姐姐，上次我跟你说了二小姐将要去视察荣养堂，我们下边人能给那里的老人家做些棉袜、棉帽子、护膝什么的就做些，二小姐过去时一道捎过去。蕊香姐姐和茯苓姐姐手巧，每人做了三十双棉袜、三十双护膝和二十顶帽子，我手慢，才做了二十双袜子和护膝。姐姐你呢？”
提起这个夏菊更不痛快。那天二小姐要临摹大字，使了玉竹去找魏碑帖子，却叫她去厨房提食盒。等挑帘进屋时，小樱已经在二小姐屋里，正和白芍、玉竹几个围在一处轻声说笑，白芍说：“也是你心细，想到给老人们做棉袜。往年我们做些帽子和围巾，这些一戴能戴好几年，不像袜子比较费，确实该多做些。”
小樱低下头，“姐姐说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我也是在家时常给我爹娘做这个，所以平白提一句。”
“那也是你心善，肯真心为荣养堂里的老人家考虑。”白芍笑着，正巧蕴华在书房里叫人磨墨，小樱说：“姐姐去吧，不必送我。”自己出来，正好见到夏菊，就把给老人们做袜子护膝一类的事说了。
夏菊平日里只觉得小樱是个傻丫头，傻憨傻憨的那种，没想到还这样有心眼，给孤寡老人们做帽子围巾是穆家丫头们的传统不假，偏她一来就添上了做袜子一条，引得平日不常爱夸人的白芍都称赞她几句。穆家里资历一样的丫头就自己和她，她拔了尖儿，倒显得自家落后起来。原来打的是这个心思，拿自己当垫脚的，以为自己不知道呢还。夏菊当下就没好气，瓮声瓮气答应了一句“知道了”就算了。
夏菊对小樱说话从来没有过好调儿，小樱习以为常，也就不多说什么。刚才老爷进屋时跟太太提一句要二小姐后日视察荣养堂，小樱就知道最迟明晚要把东西准备好。如今夏菊就在耳房里，小樱少不得再提醒她，虽然她知道夏菊不一定能有好气儿。
果然夏菊听了，低下头仔细地搓着自己的手指，一字一字地往外蹦，“有那么两三顶吧。”
这可有些少。。。。。。小樱本想劝。不说蕊香姐姐和茯苓姐姐领着小姐和太太最贴身的差事，都尚且能抽空儿几十双的做；小少爷那么小，身边从不断人，他院中的黄芪和薏仁两个也能挤时间做了十几双，剩下的叶香姐姐、白芍、玉竹几个也做了不少，偏她寥寥几顶帽子拿出去，不好看相。话刚要出口，见夏菊脸上一脸嫌恶，小樱只是心实诚恳，却不傻，别人不待见自己，又何必一趟趟拿热脸贴冷屁股？也就合起了嘴。
小樱不搭话，夏菊脸色更冷下来。她提一句做袜子，若是自家在这上头手巧能干也就罢了，实打实的出力，谁还说的了什么？现在连蕊香和茯苓几个都做得比她多，原来只是嘴上讨个巧宗，就这样还想仗着太太跟前人的身份给自己脸色瞧？眼前浮现起才刚在薛大少爷院中遇到的老妈子，端着自己的手夸赞，“瞧这十指葱白似的，再看看这模样、身段，都能赶上小姐们了。可见来日是个有造化的。将来做了哪家的少奶奶，呼奴唤俾，可别忘了老婆子我。”一转眼又是薛家二少爷从假山石后拐出来，双眼发亮地盯着自己。心里扑通扑通跳，倒把和小樱的口角官司一时忘了。
单说上房里穆崇山过问大女儿的病情，又听陈淑碧讲了大外甥的事情，等见了二女儿不免多问几句，知道大外甥答应回头了，才放心下来。他自家也是为人父者，天下父母心具各一样的，不求孩子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只要谨守本心，护好自家这一亩三分地也就行了。这就想到小儿子济华，过了年便要开蒙，这是比任何生意买卖都要重要的大事。他年过四旬得子，看老妻的身体，往后也不能再有了，自然如珠似宝，寄予重望。将来，若能像外甥那样学问有成，当能告慰祖宗，但人就这点不好，大凡有了见识阅历，难免自作主张，若也像希来那样要投身沙场，岂不是要自家夫妇操碎了心。
陈淑碧知道丈夫的心思，说：“都说性相近习相远，济华开蒙，启蒙老师是当代大儒，还是要有一、二个稳重上进的孩子跟着一起坐卧念书的好。既可作玩伴，又能照顾规劝，更重要的，将来他继承家业，总要有自己得力倚重的心腹，再没有比这从小一起长大更放心的人了。”咳嗽两声，接着说：“咱们可以往城中几个孤儿院里找找，最好大济华几岁，还要性情平和老实稳重的。等明儿雪晴了我亲自去看看。”
穆崇山知道她说的都在理，只是看她斜靠在罗汉床上，室内温暖如春却还盖着厚厚的开司米儿绒毯，身形消瘦，一时心酸，“等忙过了这阵，从天津回来，我亲自去，你就不管了。快过年了亲戚朋友走礼，事情多且杂，你还有得累呢。”
陈淑碧笑了笑，拉起蕴华的手，“我还好，有蕴华呢。”若说儿子还小，大女儿柔弱，都让人放心不下，那眼前的二女儿就恰相反，懂事能干，让父母既省心又亏心。
穆崇山也有同感，犹豫着还是不要让她巡查荣养堂了，那里边有些猫腻，原想正好让她历练一番，但又一想，不过十一岁出头的孩子，别人家都是金樽玉贵的千金，自家的怎能被逼累至斯？还是自己料理了，回头告诉她也一样。蕴华却眼珠子一转，仿佛读懂人心，一句话让父母亲笑岔了气，“能者多劳。您二老就当我是年轻小毛驴，挥鞭子尽情抽打我吧，我撑得住，别留情！”
陈淑碧边笑边咳，穆崇山给她顺气，一面哀叹这一对双生子，姐姐温婉静默，怎么妹妹却大相径庭？蕴华洋洋得意，“抱错了呗。”
穆崇山笑得无可奈何，叮嘱她回屋吃饭去吧，“也让你妈妈养养神。”又说考试之前不必上学了，就在家里复习，后日一早让长用、长信和账房孙先生一同陪着她去荣养堂。
胡妈妈将蕴华送出来，见廊下无人，不禁皱眉，虚咳两声。夏菊听到声响从旁边耳房里出来，低着头，“二小姐。”蕴华嗯一声，说胡妈妈我走了，领着夏菊施施然而去。她先绕道去了济华的院子，见院中积雪已经清扫完毕，堆在银杏树下，被日光映照着白花花地晃人。屋里有声响，夏菊给她挑开风帘，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按按手指示意将帘子放下些，顺着缝隙望去见陈妈妈正在摆饭，蕊香做鞋垫，黄芪和薏仁两个带着济华解九连环，歌曲《献给爱丽丝》少女般明朗而欢快的音调正在留声机里踮起脚尖轻轻起舞。
济华说：“我想去院中堆雪人、打雪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