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竹“哎“一声,轻手轻脚往东次间取回来。
婉华病了,蕴华放学回来一个人看书弹琴都没意思,被拘在自己的稍间,屋子里的人静悄悄地也不敢大声说话。玉竹见蕴华翻了两刻钟的书就撩开,怕她无聊,捧出个一尺来长螺钿贝壳镶嵌成茶花的漆盒,里面是二十四色绕丝和各类珠子,有玉石、玛瑙、水晶、珍珠,五光十色,灯下褶褶生辉,“二小姐,咱们打络子串珠子?”
蕴华喜欢打络子,那是姐妹俩童年里有趣的消遣之一,五彩绕丝在十指间一翻一穿,宅院外偶尔传来走街串巷的小贩韵律独特的吆喝声,多少个严冬酷暑都编成了令人享受的娴静温馨时光。前几天婉华还说要编一个绿松石攒心十瓣团锦结,不如自己替她编了。选好了颜色,又挑了五个小拇指大的绿松石,翻折五六趟,大小形状却怎么看都不对,索性也丢开了。
玉竹挑了有趣的事情哄她:“今天电话局的人来咱们家里装电话,可新鲜了,二小姐不去看看?”
父亲是跟电话局预定了三台电话,要不是被胡帅军队进城的事耽搁,电话局早就安排人手上门安装了。人工交换电话,仅限于同城,电话交换过程中的接线、拆线等作业完全由话务员用手工操作完成,没什么新鲜的,李文白先生都给讲过。
“不去了。要是好奇,你和夏菊都可以去瞧瞧。”蕴华说。
“真的?那我可就去了?”玉竹活泼,与谁都自来熟。论理夏菊在秦李庄与叶香相识得早,可回到城里,却渐渐地与玉竹更要好起来。被玉竹拉着手跑出去,叶香从婉华那边次间出来喊道:“别光顾着玩儿,到饭点儿了,把小姐的食盒取回来——”
“知道啦——”暮色中传来玉竹咯咯的笑声。
想起李文白先生,总觉得他这几天有些怪怪的,好几次对着她欲言又止,有一次还直接问大表哥的情况。李先生是大哥哥的师兄,两人平日里多有走动,想知道大哥哥的近况直接问他就好了,在忙什么她怎么知道?前几天过去看姑姑时也没见着他,问三哥,三哥支支吾吾,姑姑也是一副心事重重模样。
就这么百无聊赖地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芡实就过来说,姑太太那边的秀珍来了,在上房呢,请二小姐吃了早饭赶紧过去。
可有好些日子没见到秀珍了。蕴华匆忙用过早饭,抹匀樱花牌雪花膏,等着玉竹给梳辫子系丝带,白芍替她挑了一件白色包金丝边元宝领的上衣,配着织金梅花纹云锦罩裙,系好盘扣,还要往脖子上套绿松石项链,蕴华跺脚,“快些,再快些。” 见夏菊捧着斗篷等在一旁,也不戴那链子了,抓了妆台上的钻石手表套上,伸长脖子,“斗篷。” 胡乱打个结,往上房跑去。
胡妈妈、茯苓、芡实和秀珍都在,气氛凝重。见蕴华过来,陈淑碧让其他人下去,秀珍一五一十把情况说了,到最后竟有些梗咽,“。。。。。。已经十几天了,太太每日苦口婆心去劝,大少爷就是不曾松口。大老爷气极了,让人每日只送早晚两顿饭,说什么只要不绝了去广州的念想,宁肯饿死儿子也绝不放他出来。苦了我们太太,每日两头奔跑,劝了大少爷又劝老爷不要生气。饭也用得少了,这几日夜里睡得也不安稳,我悄悄去问,太太只叫我不要声张,给她揉揉心口就好。”
陈淑碧微微叹息,这个妹妹历来要强,有个病呀痛的轻易不开口。也难怪她,管着一大家子人本就不容易,再加上人心不齐,现在希来又发生这样的事,苦了她。
“我们太太说,舅老爷和舅太太不是外人,也没什么好瞒的。二房那家子整日做耗,没缝的鸡蛋尚且要上去叮一叮。现如今大少爷一从侦缉大队出来就被关了十几天,那边的人天天变着法儿地打听内情,虽说我们太太治下,大家都嘴巴严实、忠心不二,可架不住天长日久的不出纰漏。到时候露出一星半点来让二房大做文章,难免又是一场风波。”
陈淑碧说:“就是这个理儿。再说了,就算希来不回心转意,他也这么大了,有自个儿的想法,只能循循善诱,总这么关着他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秀珍说:“正是呢。所以我们太太想请二小姐过去一趟。”
“蕴华吗?一个小姑娘能干嘛?”
不单陈淑碧疑惑,蕴华也同样不解。
北伐全貌究竟如何,十一岁出头的蕴华不太懂。这两年常有学生在前门城楼、珠市口大街□□集会,声讨政府解散议会,擅弄兵权,军阀历年混战,以致民主倒退,共和难产,武装割据,民不聊生。都是些十几、二十岁出头的青年学生,大多成长于袁内阁废除科举后的时代,勇于睁眼看世界,接受新思想。他们关注社会现实,他们雄心壮志,愿为理想奋斗终身。蕴华也曾驻足聆听,虽不太懂时政,却能感受到那种打上年轻人烙印的青春激扬,遥想中国士大夫数千年来为家国天下不惜舍生取义的风骨,也不外如此了。
饶是蕴华再小,也是读仁义礼智信长大的,知道何为大义,一片丹心为报国,可钦可敬!
薛希来是这些年轻学生的佼佼者,自幼饱览群书,遍察时政,心系国家黎庶,他有理想有主张,且敢于身体力行为国纾难。他要参加军校,投身北伐,蕴华一点儿不奇怪。只是让自己去劝他,姑父姑姑都劝不来的事情,自己一个小姑娘又怎么劝得下来?
秀珍像是看懂了陈淑碧和蕴华的疑惑,说道:“我们太太也知道大少爷的脾气,只想二小姐在大少爷跟前略坐一坐,叙些家常。不指望立时能回心转意,只希望大少爷能看在二小姐年幼,进而想到家中亲眷非老即幼,能软和些下来,暂时不提去广州的事,如常过了小年、除夕才好。只因往年里祭灶、守岁,往城外施粥布药,慰问医院和学校都有大少爷参与,今年无故不参加了,岂不让二房那边大做文章?”
陈淑碧明白了,是想让蕴华打亲情牌,对希来采用拖字诀。既不硬碰硬地说不让走,也不松口答应,兴许拖一拖,希来兴头淡了,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其实要论亲近,薛云来是亲弟弟,比蕴华在血缘上更近些。只是一来他是男子,在撒娇卖乖引发薛希来顾眷亲情上比不得女子来的自然;再者他自幼由薛希来带着读书,对兄长满心孺慕,在兄长跟前毫无信念主张,由他出马打亲情牌,不合适。
蕴华说:“我过去没问题,只是纵然能拖得了大哥一时,要想让彻底打消念头就不太可能了。大哥可不会听我的。”
“这点二小姐不必担心。太太和老爷商量好了,也已备下船票,只要平安过了元宵节,就由大老爷亲自送大少爷上船去美国。到时候再多派几个人跟着,只要大少爷安然到了那边读上书,过个三五年北伐消停了,大少爷也就没有参军的念想了。只是这个主意,二小姐千万别让大少爷知道。”
可怜天下父母心。原本到校时间是三月份,对外只说为了适应环境提前过去,二房那边也就窥探不出什么来。这也称得上圆满。秀珍还解释道原本应该太太亲自过来说明情况,可是这些年两边寻常走动都只是派个人送些礼物,一旦太太亲自上门,二房那边也能嗅出些不寻常的气息来,在这当口,还请舅太太见谅。陈淑碧哪儿能不理解,事不宜迟,一面派人往学校给两姐妹请假,又叫上夏菊陪着蕴华,由秀珍领着出西小门,进薛家东门,往穆青梵院中而来。
出门前陈淑碧看了茯苓一眼,茯苓会意,悄悄拉住夏菊对她说:“不知道叶香有没有交代过你,去了薛家内宅,若姑太太院子里的人跟你说话,可以客气些应答几句。若是别的什么人,虽说是亲戚不能失了礼数,你只守着规矩办事就好了,多的话一句也别说,也别多看。” 夏菊说:“姐姐放心,叶香姐姐也说过,我知道了。”
穆青梵几日间竟瘦了一圈,天青色万福纹缫丝的袄子套在身上,松松垮垮,不像自己的衣服,倒像是拿了别人大一号的衣服来穿似的。蕴华见了,心里不好受,先安慰她,“姑姑暂且放宽心,自己多保养。听秀珍说您心口疼,可吃过药了?”
秀珍在一旁适时地送来宝荣丸和茶盅,“可不是该吃药了。”
蕴华伺候穆青梵吃了,劝道:“姑姑好生作息,要不然过几天大哥想通了,不走了,看到姑姑这样,该自责成什么样儿?”
那孽障果真能听话,安安稳稳去美国读书,不干那些掉脑袋的事情,自己就算瘦二十斤也无妨了。拉着蕴华的手,“好孩子,你哥哥大凡能有你一半体贴,我也能享福了。”
“姑姑快别这么说,哥哥只是有些执着,等他想明白就回转了。”再宽慰穆青梵几句,蕴华留下秀珍,自己带着夏菊往薛希来的院子而去。
薛家大房这边的院子她往来惯了,仆佣们也都熟悉,往常见了她都热络地唤一声穆二小姐好。今日却气氛迥异,明明还是一样的人一样的称呼一样的笑容,却处处透着拘谨小心,蕴华大概知道原因,无非是看姑姑和姑父心情不佳,人人自危,故而愈发小心行事。行至薛希来的房门前,见薛桥和薛亭两个门神一般守着,冲蕴华揖手,“二小姐。”
“姑姑让我来看看大哥哥。”
薛桥已经接到吩咐,从腰间掏出钥匙侧身开了门,“请。”
因是要紧事,越少人知情越好,蕴华便不让夏菊跟进去,“且去那边北墙根廊子下晒晒太阳。”还有些不放心,目光梭巡,驻留在她脚下,“别贪玩儿跑远了。”夏菊高蕴华一个头,却被蕴华语气老成地吩咐孩子一般叮嘱,终究主仆有别,自然不敢异议。薛桥和薛亭两个听说过蕴华的豪横壮举,也都见怪不怪。
薛希来的正房面阔三间,东边起居,西边是书房。蕴华进屋后左右四顾,晨起阳光短促,打在脚下,只模糊辨识到西次间书桌后有人,走进一看,薛希来周身被幔帐的阴影聚拢,满脸胡茬,一身落拓,目光晦涩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