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蒋氏,一开始济华确实不习惯,饭量小下来不说,到了睡觉的时候更难哄,躺着不干,抱着不行,背着说不舒服,给他唱歌他说不想听。蕊香着急,悄声问陈妈妈怎么办?陈妈做了个认人的口型,这是小少爷习惯了蒋氏,忽然换了人他不习惯呢。蕊香想了想,往小姐房里去。
婉华参加学校美术社团,还欠两幅画未交,这会子铺好了一张六吉宣纸,边说边画,“水墨画,从用墨的分量上讲,可分六彩,黑、白、浓、淡、干、湿。黑白用以表现山水的阴阳向背,浓淡可突出远近凹凸,干湿则表现山水苍茫秀润,所以六彩运用得宜,可自成山水。要想把水墨画画好,一定先要了解六彩的运用,否则就是任意涂鸦,故作狂态惊世骇俗,贻笑大方!”
蕴华是科学社团的骨干,无暇再参加美术社团,在家跟国学老师读诗文,不学作画,但每逢婉华讲画,她总爱听个热闹。聪颖如她,也能闻弦歌知雅意,这就问:“水墨画重六彩,自古如此么?”婉华笑道:“古人以干、淡、白三彩为正墨,湿、浓、黑三彩为副墨,而白彩在六彩中最重要。宋以后山水名家,如王希孟、如黄公望、如王蒙、如倪云林,皆善用六彩表现山光水流云居,变幻无常,虚虚实实。故学山水画,需在六彩上下功夫,不可自明创新,胡乱泼墨,自欺欺人耳。“ 一边说,一边刷刷挥毫。蕴华再不敢扰她,悄悄后退,见婉华挺直腰杆时而凝思,时而挥洒,真是远观近看皆是画,美不胜收。心里不知怎么有种认知,婉华就是这个家族的美,自己的使命就是守护它。
大小姐作画,屋里静悄悄的。小小年纪竟然知道这么多,说话犹如纶音,夏菊满心艳羡,自己像大小姐那么大时才认识两三百字,家里嫌花费高不让再读书了。人的命果真生下来就差这么大么!叶香眼尖见人影一晃,推推夏菊,“可别发呆啰。”跟在二小姐身后到明间去了。
蕊香也不敢把小少爷的情况说得太差,恐二小姐着急。蕴华却知道蕊香的为人,交到她手上的差事,大凡她能办的,绝对闷声不响给办好,从不抱怨推诿叫难。现在过来找人,一定是不好办。让叶香留下来听婉华使唤,带着夏菊去弟弟屋里。
陈妈妈背着济华晃悠,渐渐也安静下来了,刚想把他放在床上,他却不知怎么地哇一声又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大喊要蒋妈妈。正巧蕴华进来听见,让陈妈妈先把他放下,盖上小被子,自己坐在弟弟身边一边拍拍他一边说:“济华是男子汉,别哭了。蒋妈妈回家去了。”
济华抽抽噎噎地问:“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她了。”
陈妈妈是知道蕴华的,就怕她说实话,才要说却被蕴华一个眼神止住了。蕴华说:“蒋妈妈做了不对的事情,我让她回家去再也不来了。”果然济华大哭起来,蕴华对弟弟有耐心,一趟趟给他擦眼泪,又说:“以后陈妈妈和蕊香姐姐照顾你,爸爸、妈妈和姐姐也都照顾你陪着你呢。”
“不,我要蒋妈妈!“济华眼泪刷刷往下掉,不停蹭腿打滚以示抗议。请二小姐过来是以为她有什么好办法能哄住小少爷,平日里小少爷也爱听她的话,哪知道她说话真的这么直接。小孩子不是这样哄的,要先顺着他,他要蒋氏,可以,就说她家里有急事要回去几天,然后几天再几天,拖上一两个月小少爷那头就能渐渐淡了。陈妈妈和蕊香干着跺脚,又不敢对二小姐明言,蕊香更后悔,应该叫大小姐来才是,仗着胆子小声对二小姐说:”二小姐,还是让我来哄哄小少爷吧。“
蕴华杏目圆瞪,“都别说话!”转头轻斥济华,”别哭了!”
济华一瞬间被姐姐的气势吓住,忘了哭委屈地看着,听她姐姐说:“真的勇士流血不留泪,丢阵不丢人!单看你四岁了还动辄哭哭啼啼就知道蒋妈没带好你!你以后再哭我就告诉所有人,穆济华不是个小爷们。”
济华“哇”一声石破天惊,“你太凶了,你把蒋妈妈赶走了,我不要你!”
弟弟不分远近亲疏,蕴华不喜,更觉得是蒋氏多番误导之故,愈发忿忿。还要说,胡妈妈进来了,问:“小少爷怎么回事?哭得这么凶,太太都知道了。”
有胡妈妈在就好办了,二小姐多少给她面子,陈妈妈和蕊香对视一眼,一起劝蕴华,又去哄小少爷。夏菊上前去,故作夸张地咦一声,指着窗边,“小少爷快看,外边嗖的一声是什么?”
济华果然顺着她的手往外看,夏菊接着说:“上次不是说了那个大青爷、二青爷变化多端么,你哭得太大声了,他们听见了好奇,心说穆家的小少爷遇到什么事了哭得这样伤心,我们变作小鸟过来瞧一瞧吧。”济华长这么大没见过真蛇,更不要说能变成飞禽的爬行动物,真有这般神奇的东西么?小鹿般泪汪汪的眼睛半是警惕半好奇地望着外边,脸上挂着泪珠却忘了哭的样子,煞是可爱,胡妈妈一干人都笑了。
济华却不知道她们为何而笑,只是大家都笑了,他自家邪火也撒够了,也不好意思再哭,期期艾艾地望着她姐姐。蕴华接过温毛巾细细给弟弟擦脸,“记住二姐的话,不论遇到多大的事儿,男子汉不能哭,羞死了。“济华哼哼,还惦记着大青爷、二青爷的事,去拉夏菊衣服,“上次你说他们变成成千上万的和尚骗了乾隆皇帝,后来怎么样了,说下去啊。”
蕴华看弟弟手里拿着一块玫瑰饼,认真专注地听夏菊说故事,又看一眼夏菊,和胡妈妈一起离开了。没过多久,大家都知道夏菊能哄住小少爷,郑婆子听闻后心里得意,这丫头从小能说会道,真没看错她。回头进了城跟在太太、小姐身边,要是有机会被哪个大户人家看上,收做姨太太,那真是,啧啧,正心头美着,隔壁屋却一阵哭嚷吵闹。乡下都是土坯房子,隔音不好,稍有声响四下皆知。那是郑婆子儿媳妇赵氏在哭闹。
郑婆子的儿子夏旺财抢了媳妇积攒的八块钱,哼一声夺门而出,迎面和郑婆子撞上了,郑婆子问他哪儿去,“甭管了。”兴冲冲飞一般跑了。郑婆子赶紧推门进去,见她儿媳妇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杀千刀的玩意儿,不要脸的娼子,不得好死啊!千攒万攒的银子,就让你们这么造!不活了我。”张手就拍已经鼓起来有小半个西瓜大的肚子。那可是夏家的小金孙啊,郑婆子吓坏了,赶紧去拦。自家的儿子再不成器自己可以咒,却容不得别人也来骂,赵氏说的话要搁她刚进门那会儿郑婆子是断断不容的,但她现在肚子里有小金孙,郑婆子只能好言好语宽慰,“就跟村口的人玩两把解解闷,跟王寡妇再没有什么的,等晚上回来我说他!”
哪知夏旺财晚上天黑透了才回来,一进门吆五喝六地要吃要喝,郑婆子看他冻得直哆嗦,心疼还来不及,把白天说的话扔得干净。给他切酱好的猪头肉,下面片汤,“身上的棉衣呢?”“当了。家里还有钱没有,再给我二十块。”郑婆子一个大浪没接住,直接被另一个浪花拍死了,”多,多少?二十?你当家里是干什么的,哪儿来这些个钱?“”少废话,你没有,那府里太太有的是,他们可说了三天不还卸我一胳膊。” 一晚上不得安宁,夏老头蹲在墙角吧嗒吧嗒抽旱烟,儿媳妇鬼哭狼嚎,郑婆子也跟着哭天喊地,一时怨夏老头无用,全家人守着个坟山一辈子,一时怨儿子就是来讨债的,要是前头那个孩子在,决计不这样;又怨夏菊是个女儿,别人家的女儿姿色不如她的都能做姨太太,大把大把往家里拿钱,偏她没能耐。一家子鸡飞狗跳,天亮时才消停。
院子里的几株腊梅开得正好,胡妈妈见了,让守院子赵家的小女儿小樱给折几支下来插瓶使。夏菊路过时,见小樱正跟胡妈妈说话,身上穿着崭新的花布棉袄。她家也和夏家一样是前头一个哥哥,然而同人不同命,她妈妈刘婆子大凡手里宽泛就给女儿做新衣裳。赵家和夏家挨得近,村里人常把两个女孩比较,夏菊生的美,村里人说起她却总要加可惜两字,说到小樱,样貌平常些,“却是个有福的”。夏菊平日里不太瞧得上小樱,实心眼的憨大姐一个,如今看她身上棉袄的梨花鲜艳,低头再看看自己的,抿起嘴走开了。
夏菊来了小姐屋里好些天,始终只穿一身衣服,叶香注意到了。又听人说她哥哥游手好闲,妈妈偏心,觉得她可怜,找出自己两身去年的厚袄子,“去年做的。过年时小姐在瑞蚨祥给买的绸子,才下过水两次,你且将就对付着穿。家里的规矩我们这些人每三个月做一次新衣裳,你等下一次还要许久呢,也没有单为你一个请裁缝师傅来的道理。”
想必家里什么情况这里所有人都知道了。好比生了恶疮,自家悄悄忍着疼尚且能过下去,如今要把这恶疮在大庭广众下翻出来,简直比杀了她还难受。她又一向自负貌美,心气颇高,叶香的话虽然婉转,意思却摆在那里,夏菊难堪之极,咬牙,“谢谢姐姐,我回头再做两身,这个姐姐自己留着吧。”
叶香是大大咧咧的性子,见她不要,也没什么,依旧放回箱子里。夏菊又问:“姐姐,你知不知道我每个月有多少月钱?大概什么时候发?”
“你的是多少我不知道,月钱是每个月二十五号发下来。”
“那我能不能问问大小姐?”
叶香拦住她,“大小姐喜欢诗画,银钱一类的俗物,她是不爱管的。要问,还得是二小姐。”
夏菊于是鼓足勇气问到蕴华跟前,蕴华想了想说:“你刚来没领过月钱,账本上没记录,连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也没什么,晚些时候我见着胡妈妈,替你问一声就是了。”她记着夏菊的事情,晚饭前问胡妈妈,“说起来也有意思,她连自己每个月挣多少钱都不知道。”
胡妈妈提起这一家子人就不喜,只不过掩饰住了,“照理她这样儿什么都不会的刚进来,应该是两块钱,只是太太仁慈,又多给一块。不过她一个小姑娘打听这个又有什么用呢,她妈妈今早才来求过,想要预支夏菊一年的月钱。”提起这个胡妈妈就来气,这事根本不成个规矩,今儿你来预支,后儿她也来预支,不全都乱了套?太太管家也得照着规矩来,但总念着当年欠夏家的情,只说是借给郑婆子三十六块,用夏菊一年的工钱来抵。
夏菊知道后,当场脸上险些就受不住。郑婆子一碗水端不平,自来如此,送她进府里帮佣,她也无话可说,只是连工钱都不让过自己的手,家里又不是有什么三灾八难就这般迫不及待,传出去,自己又是一桩笑话。蕴华看夏菊脸上羞恨交替,也可怜她,说:“叶香,开我匣子拿五块钱。”交到夏菊手里,“这三块钱是给你的,再放你半天假,要买些什么就去买吧。另外那两块钱,你如果看见村里有什么新鲜有趣的玩意儿,买一些回来给济华玩耍。”
穆家富贵,夏菊从前听闻,这几天也只是见了冰山一角。来别院短住,帐钩都自备若干,青玉的、镀银的、包金的,形状各异,搭配上不同的幔帐。叶香管着的小姐的首饰匣子,五层的盒子,也不知是什么木材,隐有异香,每次打开珠光宝气迎面而来,五彩炫目。还有衣裳裙袄,丝的绸的缎的都极寻常,更有一些说不出名字来,还是叶香告诉了她,克什米尔,羊毛呢子,云锦、蜀锦,都是些天津、上海埠口最时髦的料子,一面世,王府井的洋行还没到货呢,两位小姐这边就穿上了,且一天一套从不重样。
五块银元,掂在手里感受那份量,实在是自小没经手过这么多钱,夏菊想说声谢谢二小姐,蕴华却忘了这桩事一般,回次稍间找书去了。有人生而富贵,有人天生为奴,云泥之别,就这般刻骨残忍。
严冬三九的北京乡下,晚上六七点之后,路静人稀,只剩哨子风飕飕地吹,撼动着村里的几颗老槐树呜呜悲鸣,令人有凄凉恐惧之感。
蕴华吃饱了晚饭无可释闷,让叶香带上个什锦攒盒,里边四样细点四样干果,叫上婉华找两位表哥围炉烤火。薛云来正在看书呢,见她们进来,将洋炉子上水壶里的水倒进暖手炉里,给她们姐妹一人一个。婉华笑吟吟地说谢谢三哥,蕴华瞥她,“三哥惯会做人情,我们手里分明已经有了,这两个是给他自己弄的!”
薛云来笑容温和清朗,“得,不领情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