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龙。”
“错了,是两条蛇。”
济华脸上活脱脱摆着“笨蛋”俩大字,连龙都不认识。夏菊笑着拉着他坐下,“小少爷别以为只有龙能腾云驾雾,蛇也是很厉害的。西山一带有个潭柘寺,知道不?”济华愈发得意起来,“妈妈说过,我知道。”“那太太一定没告诉你,潭柘寺里住着两条得道青蛇,和尚们都尊称他们大青爷、二青爷。这两位蛇爷可能耐,能自由变化,可大可小。寺附近有个青龙潭,深不可测,大青爷、二青爷有时住在潭中,有时住寺里。庙里和尚替大青爷、二青爷在大雄宝殿供桌上准备了两个精致的木龛,内中是玻璃盘,铺上黄云锦缎垫,有时可以看见两位蛇爷盘卧在垫上,有时不在龛里,和尚们说他们进城住去了。听说,乾隆皇帝爷也遇见过这两条蛇呢。”
济华这个年纪,最是爱听些神怪故事,一下子被夏菊吸引住了,盆儿糕也不要了,抹一把脸上残泪,“姐姐你再跟我说这两个蛇的故事。“婉华她们几个见他这样都笑了,翻脸比翻书快,还真是个孩子。叶香赶忙倒热水湿了毛巾给他擦脸,再抹上一层雪花膏。
蒋氏一看小少爷这是又被稳住了,忙蹲下身要抱他,“小少爷跟蒋妈妈回屋去了哦,给你拿好吃的饴糖。”济华却扭开身子扑到夏菊怀里,“不去不去,我要听蛇精的故事。姐姐你快说,后来怎么了?”
蕴华却说:“咱们北方人说四大门儿,其中就包括‘胡黄白柳’。胡是骚狐,黄是黄鼬,白指刺猬,柳就是蛇。”婉华垂眉,蕴华所学甚杂,志怪偏门都涉猎,她虽不爱这些,却能顾叶落而晓秋至,接着下句道:”说穿了就是牛鬼蛇神一类。你喜欢听,就让夏菊姐姐好好给你讲讲。”
蒋妈妈听到这里算是回过味儿来,这是骂她是黄鼠狼、是白刺猬、是毒蛇精呢。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青,气得说不出话,但对方是东家小姐,也不能明着发作,憋着一口气退出去,“小少爷不要蒋妈妈,那我回家去了,再不来了啊。”小孩子晚上天黑后最认人,她且躲开去,到时候她们哄不好小少爷睡觉,还不是得拿软话来求自己?
蕴华睥睨,冷笑连连,“原来往日里就这么吓唬我弟弟呢!“叶香会意,赶出去隔了风帘大声道:”最好,就怕舍不得走。”
陈妈妈跟蕊香过来,一路上已经知道了前因后果。同是奶妈,对蒋氏多少有些物伤其类,只不过这个奶妈心憨老实,自来没有弯弯肠子,见蕴华生气,上来小声劝她:“小少爷的奶妈妈做不好了,自有太太处理,小姐何必出面生气?才十一岁的人,太过刚强易怒到了别人嘴里就成了性情脾气不够温婉了。”蕴华背过身去不理会,陈妈知道她自幼极有主意,轻易不听人劝,又去劝婉华,”往后这蒋妈的事两位小姐还是交给太太和胡妈妈吧。”
婉华文静娴雅,却认规矩有底线,听了陈妈的话摇摇头。蕴华霍然起身,环顾四周,“陈妈妈和蕊香、叶香带着济华跟我们来。”夏菊看她们往正院去了,没叫上她她也不敢贸然跟着,只好先回厨房去帮忙。
陈淑碧病着,家事都放给两个女儿和胡妈妈帮忙打理,念经和看报却从不放下。村口就能买到天津版的《大公报》,虽晚了两天,她依旧让长信日日去买。广州的大元帅府改为国民政府,国民革命军东征胜利全歼陈炯明残部,广州基本实现了统一。南方局势轰轰烈烈,华北岂能偏安一隅?兴许不知何时又战火燎燃。不禁喟叹,世道不宁人心难安。见女儿儿子进来,叠好报纸放在一边。
婉华吩咐陈妈、蕊香带着济华在明间稍候,让叶香正常摆饭。跟着进次间时,蕴华已经桩桩件件都说了,陈淑碧说:“账上的事我一早就知道,上个月牛奶、燕窝和牛肉的支出就多了许多。”“妈妈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发落?她干这些事不会只有自己一人,必有人从旁接应,我看就是厨房的柳大娘。”
穆家吃喝上的东西,都由厨房上的柳大娘每月列出总单,采买上的人买回来后到账房报账。采买的环节也可能虚报,不过这一块一向由长用负责,他是石管家的大儿子,穆崇山的心腹,小时候还做过书童,年轻忠心,穆崇山往天津去时也带着他。长用不在北京城时,就由长信来采买。长信为人机灵可靠,历练过几年后很能干。这石家数代都在穆家干活,外边没有私产,吃住在穆家,可谓忠仆。反观厨房的柳大娘,是几年前来的,自有家庭在城里,原来也在别人家做过活,因原东家苛待才出来。只因做得一手好菜投穆家人的胃口,厨房里的事情颇会调配,才被安排总管厨房。
两下里一比较,只有厨房虚报一种可能。
陈淑碧招招手,蕴华偎依到她身旁,“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这一家子人,你让他们没有半分油水是不可能的,也易招怨怼。便是你爸爸在外面做买卖,能挣七分利他却只挣五分,也是一样的道理,凡事留有余地。”
《汉书》卷里东方朔传说起水至清,讲的是凡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枉而直之,使自得之;优而柔之,使自求之;揆而度之,使自索之。方是圣人教化。这又与蕴华所学不同了,她这两年常看《新青年》,认同科学和民主,薛希来也常说,法律是科学和民主的统一。法律源自科学,捍卫民主,没有成熟的法律体系就没有成熟的社会。放在家里,法律也能有所体现,那就是规矩,此所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私自昧下东家的东西,往小里说是犯了规矩,往大里说就是违法。至于陈氏所说让家仆有油水,蕴华想了想说:“为何不放在明面上?把每月的工钱提高些,但是也要把规矩讲明了,每人都要严守岗位,定能人人奋而用力。”
陈淑碧笑叹,“提高月钱,一时的约束是能有的。然而人心不足是天性,天长日久便又开始想着揩油了。所以说这些事禁是禁不住的,堵之不如疏之。”
蕴华气馁起来,“那这么说,就没有清明的时候?”
“也不是,辅以圣人教化,拨其蒙昧使其开化,天长日久就好了。天下事,没有一蹴而就的,譬如从戊戌年到己未年,维新变革喊了多久,还不是一团乱糟糟?”
婉华也过来说:“我倒是觉得,贪功,贪渎这些都能宽宥,只是教济华心里只有她这一件,实在可恶,不能再容她第二次。”
“正是这一点不能饶。”陈淑碧看看大女儿,再看看小女儿,颇有些语重心长,“汉有猛将霍去病,二十一岁官拜大司马,克敌服远,勇冠三军。只是享年二十四岁,可见锐器易折。孩子,你自小刚硬坚强,不知柔转。须知刚中自有三分柔,柔中需带七分刚,方是处事之道。”道理交给了孩子,她也还是采纳蕴华的提议,让陈妈和蕊香照顾济华。本来济华身边只有一个奶妈和两个丫头就是人少了些,陈淑碧原想着等他开蒙后寻觅两个妥当的小男孩儿陪着一起读书,兼做玩伴儿,现在看来,这件事还是早些提上日程好。
只是这样一来在秦李庄两姐妹的房里就只有奶妈妈王氏和叶香了。
婉华说:“这也不过是暂时的,等回了城里,不是还有白芍和玉竹么?”
陈淑碧说:“那两个孩子虽说到咱们家也有好些年了,但毕竟只比你们姐妹大三、四岁,平时跑跑腿,扫扫院子什么的可以,能真正贴身照顾的地方有限。”
婉华想了想,“坟少爷家的夏菊伶俐,听说也愿意来家里帮佣,可以让她进来。”
“这个年纪倒合适,只是从未照顾过你们姐妹,一时间也不能上手。”
蕴华说:“我们也都大了,穿衣吃饭都能自理,其他的事,让叶香一点点教她吧。再有,白芍颇稳重,回了城里有些事也可以交代给她。”
至于蒋氏,陈氏做主多给一个月的月钱,让长信第二天领着她回家去。
“那么厨房里的柳大娘怎么处理?”蕴华又问。陈淑碧反问她当如何呢?母亲的话她是听进去了的,笑道:“已经杀一儆百,这个就以观后效吧。只是她以后再不知道收敛,就不能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