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华略一沉吟,“先几年爸爸带着我们去延庆的那次我还小,不记得了,两位先生教我:那次我们家捐了多少现银呢?”
孙先生说:“两账一共是一千两百块。”
那便比着上次来,留下一千五百块,专为了打点这伙兵匪。穆蕴华望着自鸣钟,同时盘算起时间。她生在富贵之家,因常被父亲抱在膝下,听一些银钱往来,母亲每月与管家账房对账,她也时有旁听,颇知时下物价。
“烦劳两位先生,”她说一句烦劳,那两位马上说“不敢,请二小姐吩咐,”蕴华也配合着停上一停,很有些气场。
“家里的现银,留下一千五百块用于打点;再留五百块作为这段时间日常支出。装四匣子,每匣子五百交给大小姐。剩下两千八百块装进箱子里贴了封条,管家,天亮后搬进地窖里吧。”
她说完,杨、孙两位马上去办。随园的西南角有个耳房,作为账房之用。现银也是放在那里。
“叶香,赶紧去前院门房叫上几个人,分别给学校和几位老师报个信,说我们往丰台躲一躲去了,少则俩礼拜多则一个月就回来,功课不敢落下的,回来就交上去。”
“哎。”叶香脆生生地应了就走。
“回来,你都知道他们住哪儿么?”
叶香头一昂,“英文老师miss esther 住在东单北大街28号,国文老师和钢琴老师都在红星胡同,一个是19号一个是23号。还有李文白先生在东堂子胡同。”
李文白先生是女中的物理老师,留学过日本,颇有见闻。穆崇山聘其闲暇时为幼女做科普知识的启蒙,因就其家中的实验器材,不曾来穆家坐席,叶香陪着两姐妹过去他家,知道东堂子胡同不奇怪。可英文老师等人都是上门授课,他们的家两姐妹都不曾去过,叶香还都能知道得清楚,穆蕴华能干爽利,有其主必有其仆,一旁的薛希来都赞起一句:“好丫头”。
穆崇山的书房里另有一件小暗房,三面无窗,只有正门上着锁。钥匙只有两份,穆崇山自己拿着一份,陈淑碧保管一份。穆蕴华拿着陈淑碧给的钥匙开了门,踮着脚尖摸着右手边的电灯开关,对薛希来招招手,“大哥哥随我来。”
这件密室存放着穆崇山的稀世奇珍,就连石管家、几位账房这样的心腹都未曾进去过,除了穆崇山,也就只有蕴华一人清楚里面的结构。
三面都是一人多高的架子,每个架子上摆着大小不一的木箱子,总共有二十个之多。看其纹理,有紫檀的,也有檀香木的。《卧斋杂录》后面有个附录,详细记录了每个箱子里存放的东西。
屋子中间是一张长桌子,上头吊着水晶灯。“大哥哥也看看。”穆蕴华在灯下将附录摊开,和薛希来一起翻看。粗略来看,有玉器宝石箱子若干,瓷器箱子若干,青铜器、古钱币、古画,古籍善拓,还有两座古琴。这么多东西放在一起有讲究,玉怕干燥,字画防潮,所以玉器箱子里四角都放着一杯水,而字画箱子里都有两包石灰粉。两人照着附录的说明打开了一个箱子,看见里面保存细致的情形,穆蕴华担心道:“这些东西放在这里保存的很仔细,若是搬运到地窖里,会不会在搬运途中损伤?”
“很有这个可能。如果把密室锁起来,再从外面封死,挪两个书架挡起封死的墙面。住进来的兵匪再怎么样也不能挪了别人的家具,撬开木板室门——那与偷抢无异了。他们也还是要大面儿上过得去的。”
穆蕴华也觉得这样很好,又说让薛希来帮忙看看穆崇山的书房、会客室、卧房有无珍贵的字画、摆设之类的,也许是他去天津前摆放出来品鉴的还未拿进来的,也一并收进密室来。唤管家着木匠来,等东西收拾好就封死密室。
果然不多一会儿,薛希来拿着三卷画卷进来,“挂在舅舅卧房的,元赵雍《清溪鱼隐图》,宋易元吉《獐猿图》和金赵原的《晴川送客图》。”
穆蕴华让薛希来搬下来第二排第四、五个箱子,照着《卧斋杂录》的书画部分再次核对。里面提到的唐张萱《唐后行从图》、唐周昉的《戏婴图》、元钱选的《梨花鸠鸟图》加上薛希来收进来的三幅画,一总二十三幅珍品都收进密室当中。
薛希来皱眉道,“你看看《杂录》里提到的古泉和古玉一共多少?只怕也有些被舅舅拿出来把玩,放在密室之外也未可知。”
“那大哥哥替我搬下来这几个箱子,我清点一下。大哥哥再替我翻翻这个屋子的抽屉,看有没有什么小匣子之类的,爸爸寻常手边把玩的东西喜欢放在小匣子里。”
照着《卧斋杂录》上记载,穆崇山一共收藏了珍贵古泉一千三十枚,西周至元代玉器两百二十件。穆蕴华少不得打开箱子数上一遍数目。不多时,薛希来端进来四五个小匣子,打开来一看,是六枚战国齐六字刀币,和一枚王莽时期的“国宝金贵直万”。穆蕴华年纪小,没有眼力,还是薛希来告诉她的,“这两件是河南彰德府安阳出土的玉箭头和玉刀头。”“好了,加上这几样数目就对了。”这就唤老管家着人封死密室,还让挪两个书架挡起封死的墙面。
正巧账房杨先生和孙先生抬了现银箱子来,已经封上封条。蕴华让把前院所有收拾出来的箱子暂时放在影壁后方,着专人看管,天一亮统一搬进地窖。又请杨先生留在小书房监看,自己带着石管家和孙先生收拾前院其余房舍。
前院有房舍十八间,除了正堂和穆崇山的独立院落,还有棋牌室、台球室和另两个单独的院落。各屋都开了灯,看守的人事先得了老管家吩咐都准备好了箱子,只等二小姐和老管家一来,指派收拾那样儿就动手干活。孙先生另起一账,把收拾来的物件和箱子大小、款式、数目都标识清楚。
如此忙忙碌碌大半夜,到了凌晨四点多时,二门之外收拾出三十多口大箱子,都摆放在随园影壁下。正是一天之中最冷的时候,叶香给蕴华添了件大毛长坎肩,蕴华让她进内院给薛希来也取件大衣——他们兄弟俩的行李都放在陈氏院子的耳房里。“大哥哥先进屋歇会儿,穿的薄,小心冻着。”
说话的时候账房杨先生从屋里出来,说小书房的密室已收拾妥当。蕴华站在门外环顾四周,都很妥当,笑嘻嘻地对老管家说:“大冷天晚上辛苦大家了。厨房早准备好了,老管家领着他们开饭吧。虽早了些,热烫热面的也能暖和起来不是么?”
老管家嘴里嗫嚅着,穆家人待人和善是出了名的。而二小姐小小年纪能这样周到细致,更属难得。
蕴华一脚迈进门槛,想起什么又退出来,“杨先生跟他们不一样,是有家眷在外边的,如不放心,可现在先回去给家里报个信,也好收拾准备下。清晨再来。”
这正中了杨先生的心事。他此时正满心激荡,且也是个好收藏的,也有几样心头宝贝,加上家里有个不省心的侄子,正想着能回家安排一下。高兴得跟二小姐告谢。
“这没什么。”蕴华裹着斗篷坐下来,双手揉脸。
一晚没休息,是个男人没什么,她却仍自目光灼灼,神思清晰四面周全,难怪母亲对她盛赞不断。薛希来又怜又赞,难得地露出笑意,“累?”
“也不是,就是有点困。”
“听说你和大妹妹熬夜看志怪小说,你是能熬的那个呀。”
其实婉华不是困得睡过去的,是害怕。蕴华心里却想着别的事,五指敲着桌面,一下一下的,连蕊香和叶香提着大大的食盒进来也没察觉。
还是薛希来叫她吃饭才回过神来。
“二小姐吃饭了。“蕊香也说,”有您最爱吃的小笼汤包,笋干面,小米粥,玫瑰饼藤萝饼和核桃酪。哦,还有牛奶,陈妈妈特意叮嘱说一天两杯牛奶,二小姐一定要喝。
“哦,你来了,婉华都收拾好了么?里面妈妈和济华都起了?吃上了么?”
“我过来的时候正吃着呢。核桃酪是太太昨晚临睡前特意吩咐厨房做的,想着二小姐爱吃。大小姐把老爷太太、小姐和少爷出门的吃的、穿的、用的、戴的都收拾好了。连着两位表少爷的被褥都带了两床。”
“你说核桃酪,没叫厨房多做些备着路上吃么?三哥哥和济华都爱那个。大哥哥不喜欢甜点心,备上一桶山泉水和今秋收的白毫。”
薛希来摆摆手,“出门在外,也不必这么讲究。有熟水就行。”
叶香还说:“二小姐和表少爷路上吃的、喝的也都备下了。三少爷去检查马车,只等天亮了装车就出发。”
穆蕴华匆匆扒拉几口饭食,放下筷子,“大哥哥,上次没有歇业,听说咱们家药号里不少珍贵的药材被兵匪连拿带要——还不许说个抢字,损失不少。所以这次我想让二十家药号歇业几天,等局面稳定了再打算。其他分号都没关系,就怕益年堂和章年堂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