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日短,才不过六点多钟,已经黑透了。门上方的玻璃格子里透出两束琉璃黄的灯光,光影里有个人影,弓着身子。那是蕊香在给宣德铜炉里点上一支安息香。
朦胧中可以看见次间屋里顺着墙面一排高高的书架子,密密麻麻的书。书的尽头,黄花梨木博古架上,紫檀匣子、粉彩八宝葫芦瓶,成化斗彩鸡缸杯,青花观音瓶,汝窑天青釉弦纹樽,铜胎珐琅独角兽,光影虚虚实实。直到隔断里面的稍间,两大盏落地灯映照着,才豁然明亮起来。
珐琅自鸣钟响七下,鼓声从鼓楼始,向四九城一波一波蔓延开来。等到钟楼敲响钟声,蕊香上来劝:“大小姐,二小姐,定更时分了,该收了。”
穆氏姊妹的母亲陈淑碧出身医药世家,极重养生,每日起卧、四季膳食皆有定律。常言,养生者,顺应四时。春生夏发秋收冬藏,人与万物无二。故冬日早卧,静心在前,而后入眠。冬日里,定更之后,就不许碰动脑烦心之事。
她虽重养生,却在庚子事变和辛亥年间几次动荡混乱时小产,伤了根本,挣扎着生下独子后常年羸弱。今岁入秋后,断断续续又咳嗽起来。
母弱则女强。婉华和蕴华从小就懂事省心。穆崇山往天津去时,家中琐事都由二人协助母亲料理,过问幼弟起居大小事,两人自家的学问功课饮食起居,更不让母亲操一点儿心。
只因过些天要在唱诗班上表演四手联弹《蓝色多瑙河》,婉华和蕴华从上房吃完晚饭,又伺候了陈淑碧吃了药,匆忙赶回来加紧练习。
现在蕊香上来劝,两人必是要听的,这就撩开手,听凭蕊香收拾琴谱。叶香端来热牛奶时,胡妈妈在屋外问:“大小姐、二小姐,歇下了吗?”
叶香赶忙说:“姐姐快去开门。”
“小丫头片子,偏你知道讨巧。”蕊香脚比最快,说话的功夫,胡妈妈已经进屋了。
胡妈妈虽是家里的佣人,却是从老一辈儿起用上来的老人儿,一直在母亲跟前照料。俩姐妹对她很尊敬,迎上前去,“这个时间,是妈妈那儿有什么事么?”
胡妈妈弓着身子,“薛表少爷来了,正在太太房里呢。太太请两位小姐赶紧过去。”
说薛表少爷,蕴华只道是姑姑穆青梵的大儿子薛希来。这位大表哥长自己九岁,三岁开蒙,师从名家,四岁即有人断言此子智异常童。薛老太爷大喜,将其搬离后院,至此始在祖父、父亲膝下聆听教诲。薛老太爷乃晚清状元,后弃官从商,乃当时一大传奇。其座上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薛希来在此间长大,与长于妇人之手不同,从小见识高远,肃穆寡言,令人畏而远之。
姑姑穆青梵还有一个二儿子薛云来,在家中行三。从小在外家走动惯了,又是春风和煦的做派,穆家佣人和他相熟亲近,只唤他“三少爷”。一个“表”字之差,可见薛家兄弟性格迥异。
婉华和蕴华都穿着家常见客的袄群,上衣是月牙白斜襟圆摆的缎面袄子,金线包边,配着藕色梅花长褶群。颈上带着珐琅掐丝蜜蜡葫芦吊坠,斜襟的盘扣上还挂着一串五色珍珠链子——这是南边时兴的穿戴。时下的年轻小姐,闺阁中多上衣下裙,略西式的交际场合才穿洋装。胡妈妈看没什么不妥,只催叶香蕊香把小姐的鹿皮长靴和毛领斗篷拿来,“廊上冷,小心冻。”
一行人沿着抄手游廊往上房走去。路上蕴华特意留心,前院全亮着,东跨院也有星星点点的灯光。悄悄扯了扯胡妈妈,两人落下几步,蕴华低声问:“究竟什么事?”
胡妈妈看一眼前方,蕴华知其意,又停了停。
“才刚表少爷报信,胡帅的军队打了胜仗,已经过了杨村和北仓,没几天就要进城了。太太说大小姐胆儿小,不敢贸贸然叫她知道。”
“我知道了。”蕴华将身体拢在斗篷里,抬眼望了望月色,一边琢磨起来。
时下北京有三阀,军阀、水阀和粪阀。尤其以军阀为恶中之恶,北京城中人人谈兵色变。
时值军阀混战,奉军、直军、皖军,一方把另一方揍垮,便要进军北京城。先头部队找个敞亮体面的地方设立司令部,然后在大街小巷张贴安民告示,语气肃杀,什么扰乱民居者就地正法,散布流言者就地正法,扰乱金融和社会秩序者就地正法,趁乱抢劫者就地正法,不一而足。看似纪律严明,保一方平安,道貌岸然而已。
前些年某大帅入主北京,大帅驰节西城某王府。穆崇山带着一家人往延庆暂避,一个月后回来,家里一片狼藉。丢失的现银、古董、玉石、字画、米粮,山珍、药材及至库房小楼里屯放的金银器皿、皮货毛料、布匹绸缎、大件家私,小件摆设,足足统计了十来天才平帐。若论母亲和她们姐妹的小巧可爱的首饰,损失者更不计其数。
像她们这样的富裕人家,损失些财物也就罢了,只当破财消灾,好歹没闹出人命来。后来蕴华从家中老仆处得知,不少小门小户才真是人财两空。
譬如,安民告示张贴的当晚,附近海兴地粮油盐店,去了一个大帅的副官,向掌柜的借几百大洋周转,掌柜的未能随其所愿。于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第二天早晨,老掌柜的儿子歇业要给老掌柜办丧事,警察局还来人问为何无故停业,是否对大帅进城心怀愤懑,如此便有扰乱市面之嫌。小掌柜不敢不从,只得一边哭丧着脸一面等候顾主做买卖。
军队进了城来,营房官舍自是尚未准备妥当,军需官便拿着写好的条儿,有的干脆拿粉笔,找到合适的房子,贴上条子或是直接写上“某某旅某某团”,这就被选中做旅长团长办公室,此所谓号房子。等大军进城的那天,一窝蜂似的涌进了标了字的所在。
师长、旅长分配在大户人家,占据少奶奶的绣房、闺阁小姐的阁楼或是老爷少爷的书房。碰上讲理些的,尚且不会乱翻捡,只是这样的少见。更多的见什么拿什么,只要搬得动。少奶奶们、小姐们,还有年幼的小儿,大凡能走的,早就往外躲一躲——就怕被惦记上,毕竟有过正经人家的小姐被抢了当姨太太的先例。只留下老妈子、老头子看守门户。
小兵们住在小户人家,先是为了洗臭脚,不论洗脸盆、洗脚盆、洗菜盆,先弄一盆水洗脸洗脚再说。洗好了,找吃的喝的,有现成儿的吃现成儿,没有,自己动手去厨房搜寻,把厨房弄的乱七八糟杯盘狼藉。这便进入第三道程序,满屋子里开箱寻宝。现钱就不论了,大凡能往身上揣的,无一放过。如此一天下来,就能把别人家糟蹋得惨不忍睹。
门房上的老张就说,有个军官老爷住进家里,临走时异想天开,换上了父亲的呢马褂礼服、狐脚皮袄、水貂三块瓦帽子。因父亲的裤子和便鞋不合适尺寸,他一不甘心,在军裤外套一条绸缎裤子,尺寸搭配全不管了,大模大样离开。唯恐天下人不知道他干了顺手牵羊的勾当。
这样的乱事,陈淑碧回来后严嘱家仆不许告诉她们姊妹,毕竟年幼。蕴华却当着穆崇山的面儿要求听。“国运艰难,世道险恶,岂容我等年幼无知?”穆崇山赞其侠胆,连在后院开辟两个地窖的事也告诉了她。
她与婉华是双生姊妹,虽比婉华晚出生四个小时,却自幼结实,不常生病,是三个孩子中最让父母省心的一个。孪生姐妹,容貌自然是一样的,只蕴华是一字眉,更衬其英气勃勃,不似婉华的小欧式眉毛典雅。
现下她微微蹙眉,月色下迎风踏步,英气飞扬的脸庞在白月光和黑影间穿梭隐现,两下里已有了个盘算章程。
陈氏的院落有北房七间,五正两耳。五间正房打通,只用垂花月亮落地罩隔开,分别做正厅同屋、卧房和内书房。家中大小佣人来上房听差时,便把落地罩的垂帘掀起,陈氏坐在书房理事。屋子烧着足足的银炭,从早到晚从不间断。蕴华不耐热,进屋脱下斗篷,就见她大表兄薛希来坐在母亲身侧。一身兔毛领的灰色缎面竹纹长褂穿在身上,衬得他体貌丰伟,英气与持重恰到好处。
母亲的另一侧是她的二表兄薛云来,人长得美皙如玉,长眉而秀目,顾盼烨然。
堂屋里,婉华的奶妈王氏、蕴华的奶妈陈氏、胡妈妈、大管家、叶香、蕊香等一群人站满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