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永安恍若未闻,只是拖着有些迟滞的步伐,跟随魏陶等人穿过回廊、广场,直至载着李明珏尸身的车驾离碧芳台。她倚靠在前殿雪白的柱子上,勉力撑住从方才起就笨重得不像话的身体,以免它不合时宜地倒下,目送马车消失在碧色湖面上蜿蜒的廊庑尽头,心下松乏了,脚腕的刺痛就明显起来,然而比起心口如万蚁啃噬的剧痛,无疑小巫见大巫。喉头的腥甜愈来愈重,几乎压不住,耳朵也嗡嗡轰鸣,好似无数只马蜂围着她,吵得她脑子不甚清明。
眼皮打架,她很想就此闭上好好歇一会儿,可苻宏烈还在,他真恼人,就不能放她一个人待会儿吗?一个激灵,她忙将握紧的拳头捏得更紧,指甲嵌入手心的刺疼,让她振作起精神:还不是时候,还不能倒下,再等等,等他走得更远,坚持住,多坚持一刻,李明珏就多一分安全。苻宏烈只是被她暂时唬住了,不能让他发现,不能让他去拦截,所以一定要坚持住!死也要坚持住的声音,如同魔咒不停在脑中回响。
眼前蓦地一黑,似有人站到了她跟前,是苻宏烈吧,眼睛已经模糊得无论怎么眨也看不清。对方钳住她的双肩,他似乎在吼叫,可她听不见,只是下意识更用力地咬住嘴唇,心里禁不住害怕,是不是自己掩藏得不够好,叫他看出什么来?还不行,他们接到李明珏了吗?但是他摇得太厉害,她很难受……骤然胸口凝滞的气血排山倒海般翻涌起来,满嘴满鼻都是腥味,她再也忍不住,喷出一大口血,直挺挺倒下去。
苻宏烈自觉有生以来,从未受过如此惊吓。东方永安倚靠在石柱上一动不动,他原以为她是害怕自己对李明珏尸身下手,定要看着马车离开,然而马车消失许久,她仍是毫无动静。她今日已经站得太久,有损脚踝的恢复,所以他想提醒该回去了。不想,转到她面前才发现她的样子十分不对劲,面色比在殿中时更苍白,或许应该说惨白,白得好似即将化去的雪,让他一阵心悸,随即他发现她眼神空洞,似乎看不见,他开始大力摇晃她、大声呼喊她,对方木然的反应说明不但看不见,也听不见了。经无双的话倏然浮上心头:中了此毒,五感尽失,七窍流血,最后浑身脏器衰竭而亡。他想起李明珏并未七窍流血,不过嘴角一抹殷红,只流了那点血……不对,如果他没中毒,连那点血都不是他的!果然他在东方永安手指上发现被咬破的痕迹,刚想质问,就被眼前人的样子骇住,从她的双眼、鼻子、嘴角、耳朵都淌下血来,惨白的肌肤映衬黑色的血,犹为可怖。
温暖的阳光下,七窍流血的人朝他微笑,手下的身躯冰冷得好似他握住的不是她的肩,而是冰块。苻宏烈第一次被骇得无法反应,直至东方永安喷出一大口血,瘫软下去,他才回过神,一把将她抱起,疯了般往殿内奔去。其实为以防万一,他在前殿准备了大夫与药石,虽然他不大认为在生死关头,人真的能为他人舍弃自己性命,俗语云:夫妇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见识过数不清号称情比金坚的夫妇或情人,死到临头互相攀咬,恨不得对方立时下十八层地狱,最难求的是同心同德,最不堪试探的是人心。但对象换成东方永安,他又把不定了,于是做下万全的安排。在他们会面的大厅隔壁等候时,他是焦躁难安的,他希望她念及自己的志向——从在临江城池受辱,她的眼中反而再次燃起火焰,以及车上所说那番奇怪的话语,他就知她有着不同寻常的志向,并且对其非常执着——将那救命的药留给自己,即便李明珏没被毒死,他也可以杀了他,然后堂而皇之地说是她的选择,是她“杀”死了北辰的皇位继承人,她如何还能再回北辰?可又无法忽视自己心底的声音:她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真的会选择自己生,而让爱的人死吗?尤其是在对方为她奋不顾身、深入虎穴之后。
事实证明,这女人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去死也面不改色。
惠枝进来的时候,他刚给她喂下解药,大夫们垂手守在一边,众人屏息等待着。惠枝穿过大夫,跪到床边:“陛下……”
他微微皱眉:“没事了,她很快会好起来,别哭丧着脸。”这可是经无双提前准备的针对此毒的解药,能有什么事?拿起帕子轻轻替床上人擦拭,他语气轻松:“你看,血已经止住了。大夫们别杵着,都下去好好想想,开几张大损后补身的方子来,记得药性以温和为要,循序渐进,不可过猛。”经无双的叮嘱他记着呢,也该派个人将经无双找来,那家伙躲懒倒是舒服。
便在这时,床上有了动静,东方永安忽然痉挛起来,就像砧板上的鱼临死前的挣扎,随即呕出大口黑血,苻宏烈呆住,反是惠枝赶忙拿了帕子在她嘴角掖着,然而那血却是越呕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在惠枝嘶声的呼喊中,苻宏烈僵硬的身子动了动,挪到床头,捧起东方永安的头,大夫们也凑过去,七嘴八舌、手忙脚乱地给她止血,又是灌药、又是扎针。只是那血仍不断涌出,不多时,他满眼满手就都是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