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却有些深刻地打动他。要知道他这般视天下万物如无物之人,从不拜神佛,亦不惧鬼神。他所敬畏的,仅仅生命本身。然而她说,对生命“略有些不舍罢了”。或者她年纪尚轻见识浅薄,实际上化为人形已有千年之久。他见她眸光冷冷清清,虽为神族却从不对卑贱者高高在上神情悲悯,甚少出言,行止宁和。一个少见的,让人难以形容的神。颇有些对他的脾胃。
“对画师有什么要求?”他决定帮她。
“随意即可。”
这回答再次应和了他淡漠无拘的心。
“不知两位是否需要一位画师?”在他们右侧,蓦然发声之人,是一位风度翩翩,长身玉立的青年,雪青色的长袍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缝制,绣工亦十分精致,却不若寻常衣饰绣着滚云纹,须得细细看去,才知那刺绣乃是山水佳绘。
只瞥了一眼,神剑便扯开唇角笑了笑,“来者何人?”他眼神平静,对着这自动现身不知敌友的青年一丝慌乱也无。青年既然口口声声说的是“两位”,定是能见到夜莲幻体,如此说来并非凡人,应该是同他们一样,为着某些目的才来到此镇的外乡人。
夜莲则是面无表情地望着凭空出现的青年,感知到对方身上非同寻常的气息。但她既自认将死之人,又何惧妖魔鬼怪来扰?
“在下正是这位姑娘一心想找的技法上佳的画师。”青年摇晃着手中绘着枯梅枝的纸扇,傲然说道。
寻常人的扇面,山水景物总是首选,梅兰竹菊小桥流水,怎样雅致怎样画。富贵者的扇面则要绘亭台牡丹。国君的扇子,要么是大好河山,要么是龙吟虎啸。眼前的青年自称画师,却寥寥绘了几笔枯掉的梅枝,别具一格是有,仔细看去,笔力苍劲绵密,确是画功深厚之人。
夜莲倒是很喜欢他扇面上的枯枝残叶,便问道,“那可否另绘一致枯掉的莲赠我?”
“圣女的意思是,”青年笑眯了眼,“绘一幅人像,再绘一支枯莲么?”
“正是。“夜莲点头。
神剑在旁,见那青年口称“圣女“,夜莲亦郑重与之交谈,一时之间不知来者有何异样。倒是夜魅在他脚边伏着,鼻孔嘶嘶地喷出热气,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他知道,那是它发怒又或恐惧的征兆,如此看来,这青年不可不防。
两人似乎谈妥了关于画像种种,离开避着日晒的树下,夜莲随着青年指引,往附近一处院落去了。神剑刚想带着夜魅跟上去,却见到街对面正巧踏出珠宝店的醉心,他犹豫了一下,却在此时被醉心看到,高声唤着“夫君”欢天喜地奔了过来。神剑决定不予理会,带着夜魅要去追赶夜莲,前方却已不见她虚幻身影。这日光灼烈之下,惊得他额上渗出冷汗,他也不懂自己为何这样着急,四下里再看去,集市上店主摊贩互不相让轮次叫卖,抢购各式商品的人群好像那些东西并不需要用钱。一切都很正常,与他眨眼前的片刻并无不同,除了夜莲身影已失。他细思之下,觉得这青年一定在旁暗暗观察许久,醉心这个蠢妖精大概都已成了对方利用的棋子,只是不知来者目的为何。
夜莲随着青年踏入红瓦灰墙的院落,路上她已晓得他叫子越,来自北方莲城。她心下明了,定是莲城城主派来的人。果然,他们踏入的这座除了围墙再无其他建筑的荒废院落里,当中站着一人,身高暗红色长衫长裤,外袍亦是同色,短靴深黑,模样似曾听说。待此人转过脸来,丑陋得令夜莲都为之惊叹,却也更加确定了他的身份。
莲城城主,田婴。
在此之前,夜莲和田婴并未见过,十年前夜莲现身天启,连王宫都没去便仓促地赴了战场。田婴对这位黑衣圣女却是早闻其名。当年那一役,微决对天下宣称圣女因损及内力回了天界修养,并未透露身魂分离一事半句。
所以田婴此刻见到的圣女竟然是一幻灵,毫不掩饰地面露诧异,继而惊惶莫名。
夜莲顷刻便明了他心中所想,轻笑道:“田侯不必害怕,夜莲本是天神,未免在凡世现身惊扰世人,因此才以此番面貌显示。若让侯爷觉得有何轻慢之处,还请宽宏大量。”她这样自谦,无非是要绝了田婴有看她真身的念头。
待她讲完,田婴便跪倒在地,“原来如此,是圣女一心为我天启百姓着想。天启有圣女如是,当为国之大幸。”
“不敢当。田侯请起。”她看着他无比恭敬谨慎的样子,心中却无欣慰,只觉得眼前的丑陋中年男人全无真情实感,眼中一派狡黠算计之色,而自己与人交往甚少,绞尽脑汁亦不知对方在思虑些什么。若是有他在就好了。心念间,她四下里搜寻,却不见那一人一兽身影。
“听子越说,圣女是在找画师画像?”
夜莲点头,微微有些心不在焉。
“子越便是我莲城乃至整个天启最好的画师。请他为圣女画像,臣下十分放心。”说完,田婴看向风度翩翩的子越,自负地一笑。
子越亦拱手对田婴行礼道,“城主谬赞。”
夜莲望着他们互相恭维,眼神中没有丝毫温度。她原本就生活在高远孤寒之地,身旁除却银河,相伴的只有万千星辰,于人世间的来往应酬所知甚少,因而也就对那矫饰之语并无好感。
过不多时,一少年腋下夹着画板油墨之类的杂物走入院中,子越付了些钱,将东西留下,少年捧着银子欢喜地去了。
然后他请夜莲站在院落一角,借着院外不知谁家栽种的垂柳为景,开始细细描绘。
田婴则慢慢踱步到夜莲身边,突然说道,“君上有话要微臣转告给圣女。”
“什么话?”夜莲面对子越,十分专注地一动不动,仅以内力问道。
田婴蹙眉沉吟,似乎已忘却了国君的交代正在努力思考。夜莲却看到他左手蓦然松开,里面显露出点点精光,陡然间杀气四溢,连子越的画笔都为之滞了一滞,夜莲下意识地绷紧神经准备应战。只一忽儿,那手掌便收紧,杀气亦随之收敛了去。再看田婴,抬起死鱼般的一双眼,毕恭毕敬地道,“君上言道,无论圣女一路上遭遇何等困难,都不要忘记君上,需要帮助时只要差人到王宫说一声,君上必定前来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