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姝赔笑道:“公务倒还好……是儿臣前些日子偶感风寒,虽然见好了,亏损的元气还没调补回来。不过良医说不碍事,吃两剂补药就好了。”
嘉德帝沉默须臾,再开口时,声气居然缓和了许多:“正是换季的时候,公务再忙也要注意身子……回头朕指个太医去你府上,别落下病才好。”
洛姝含笑谢过。
这一番对答父慈女孝,倒是将片刻前略显僵冷的气氛冲淡了。旁人或许不明白,随侍嘉德帝多年的李之荣却心知肚明,老皇帝这是想起了当年的柔妃娘娘。
三殿下这装扮、这神态……实在太像柔妃了!
毕竟是在膝下长了二十多年的亲骨肉,哪怕嘉德帝再看重子嗣,对这个女儿也不会毫无情谊。
陈之荣心念电转,对身边的小内监使了个眼色。内监会意,小跑着上前,对那嬉戏玩耍的男童殷勤道:“午后太阳大,小公子当心中了暑气,不如去凉亭用些茶水、点心吧。”
男童乖乖丢了柳条,跟着内监回了凉亭。离得近了,洛姝方才看清,这男童生得五官阴柔,一双眼睛却是酷似嘉德帝。他穿一身锦绣袍子,脖子上挂着赤金璎珞长命锁,对嘉德帝扑开一双粉白小手,乍一看与一般的世家小童没什么分别,凑近了却能看清他手心和五指上厚厚的茧子。
“楚馆小儿……”洛姝嘴角含着谦卑柔顺的笑意,心里却在回想林玄钧那句话,“就凭这双手,他拿得动至尊权柄吗?”
嘉德帝素日里不苟言笑,在这男童面前居然也有了慈父心肠。他摸出一方帕子,替男孩擦了擦手心,又拍了拍他肩膀:“也别光知道玩,昨日先生要你背的书背了吗?”
男童往嘉德帝身后怯怯张望一眼,洛姝顺着他的目光瞟过去,和李之荣的视线交汇了一瞬。
李之荣垂落双手,对她恭谨地笑了笑。
嘉德帝作势斥责道:“看着旁人做什么?朕问你话呢!”
男童忙道:“背了。”
嘉德帝不信:“那你背给朕听听!”
男童前十年没好好读过书,哪怕有博学鸿儒精心□□着,短时间内也难见起色。短短一段《论语》,他背得磕磕绊绊,语义更解释得颠三倒四。洛姝依稀记得,就是自己刚开蒙那会儿,背书也比他利索得多。
嘉德帝的脸色果然沉下来,火气一压再压,终究按捺不住:“方才不说会背了吗,就背成这样?你姐姐在你这个年纪时,四书经义早就滚瓜烂熟,连先生都考不住她!你看看你,这么大了还只知道玩乐,像什么样!”
嘉德帝久居上位,一沉下脸,里里外外大气不敢出一口。男童自小在市井长大,哪禁得住天子之怒?当下变了脸色,惊恐地往后缩去,扒着一个相识小内监的腿死活不撒手!
小内监眼看嘉德帝阴恻恻的目光扫来,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扑倒在地,拼命磕头:“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男童不明所以,见他跪下,便要跟着一起跪。
嘉德帝怒气更盛,拍案就要发作。洛姝却在这时拎起茶壶,不紧不慢地斟了杯热茶,依依递到老皇帝跟前:“儿臣记得自己年幼时,也曾贪玩好动,父皇要罚儿臣,还是母妃拦着不让。儿臣记得母妃说过,小孩子偷懒爱玩是天性,课业乏味,难免管不住自己。犯了错,父皇慢慢告诉他们就是,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嘉德帝接过茶盏,想起早逝的妃子,长叹一声:“你母妃是护着你,那也是你肯承教——说过一次,第二次绝不再犯!哪像这个东西……”
说到这里,嘉德帝刚压下的火气蹭的窜上喉咙,他将茶盏猛地掷出,只听“砰”一声脆响,滚烫的茶水合着碎瓷渣子四下飞溅。
凉亭里外的太监登时跪落一地。
男童吓得呆愣住,眼看茶杯飞来也不知道躲,被一片碎瓷擦过手背,小脸抽了抽,当即有大哭的迹象。洛姝连忙赶上前,用自己的帕子替他擦净伤口,一边吩咐内监去请太医,一边回头对嘉德帝笑道:“这孩子长在民间,刚回到宫里,难免觉得生疏。父皇且和气些,别吓坏他。”
嘉德帝微眯起眼,褶皱丛生的眼皮下夹着刀锋般的目光。他在洛姝和男童间扫了个来回,只觉得前者端庄大气,后者畏缩不堪,沉默良久,终究叹了口气,将男童拉到怀里,替他擦了擦身上泼溅的茶渍,温言抚慰道:“父皇也是爱之深、责之切,你以后是我大秦栋梁,万不能学那些市井顽童一味贪玩、不分轻重,知道吗?”
男童怔怔望着嘉德帝,点了点头。
洛姝在宫里待了大半天,老皇帝嘱咐她与幼弟多亲近些,又让她教导幼弟学问。直到夜幕初降,才放她出了宫。
洛姝脸上无懈可击的笑容在坐进马车的一刻便荡然无存,她沉着脸回了公主府,将自己关在书房,没用晚食也没梳洗更衣,只吩咐侍女送了壶酒进来。
朝野上下皆知三殿下克己自持,从不沾染酒色,猛一听她吩咐,几乎吓了侍女一跳。她踌躇再三,终归不敢抗命,还是将西域进贡的葡萄酿送了一壶进去。
洛姝没让人服侍,侍女只能战战兢兢地立在书房门口,眼瞅着窗纱上映出洛姝的身影,向来贞静大方的三公主居然自斟了一杯又一杯,大有“一醉方休”的劲头。
侍女越发不安,幸而小半个时辰后,窗前没了洛姝的影子。侍女微微松了口气,只当主子吃醉酒睡下了,却也不敢完全懈怠,挪了张毯子来,就在书房门口守夜值勤。
洛姝其实并未躺下,她借着酒意,气势汹汹地杀进密室。彼时杨桢吃了药,正窝在床上犯困,乍听见脚步声,他活鱼似的弹跳起来,待得看清是洛姝,才长出一口气:“怎么是你?进来也不……”
话音未落,洛姝已经踉踉跄跄地冲上前,一把薅住杨桢衣领,将人摁倒在床褥间。
较真论起来,十个洛姝也按不住一个杨桢,只是一来这举动出人意料,二来杨桢伤后乏力,一个不慎居然着了洛姝的道。等杨将军发现三殿下大半个身子贴在胸口时,顿时慌了神:“你你你……你堂堂金枝玉叶,怎么如此不知检点!我告诉你,就算占了你的便宜,我也不会负责的!”
洛姝才不管这些,对着他耳朵声嘶力竭地吼道:“凭什么……他凭什么这么对我!”
杨桢一脸懵逼:“哈?”
“我努力了这么多年,哪里不如人!就因为我是个女人……所以连个楚馆小儿都比不上吗!”
杨桢彻底傻了,甚至忘了将胸口的温香软玉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