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官弹劾锦衣卫是常有的事,但这回情况尤为特殊,因为锦衣卫主事人——三殿下洛姝和锦衣卫指挥使肖晔相继递了病假条子,一个多月来“闭府思过”,别说“肆意妄为”,人家连府门都不曾踏出过,怎么诬陷忠良?又怎么矫释圣意?
毫无疑问,这道劾章摆明车马,就是冲着近来春风得意的宋同知去的!
连闭门不出的嘉德帝都有些坐不住,多日来第一次走出西暖阁。大朝会上,他将锦衣卫同知宋浮宣上太极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细细讯问此事详情。
宋同知也是百般委屈,他确实没打算让杨桢活着走出诏狱,可那是在杨桢招供后,而绝非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诏狱中。更让他措手不及的是,这事刚呈报到他案头,宫中已经来使宣召,宋浮根本没想好说辞,只能一口咬死“畏罪自杀”。
到了这份上,宋同知再看不出,自己几番清洗、自以为铁桶般密不透风的诏狱中尚有洛姝埋下的钉子,那也是脑袋被板砖拍过了。
可惜箭在弦上,朝中百官的唾沫星子已经对准了他,宋浮只得硬着头皮顶住四面八方的火力,一边和朝中清流唇枪舌剑,一边不忘往“畏罪自杀”的杨桢身上泼脏水。
“陛下,那杨桢勾结东瀛倭寇,人证物证俱在,已是罪证确凿!他必是担心牵连家人,才在狱中畏罪自裁!”宋浮匍匐在地,砰砰叩首,“陛下,微臣一片赤诚忠心,请陛下明察啊!”
傅廷瞧着此人,只觉他厚颜无耻,多看几眼都会坏了胃口。他面向嘉德帝,同样跪倒在地:“陛下,永宁侯府一门忠烈,如今杨世子不明白惨死诏狱,若不还他一个公道,岂不让四境将士寒心!”
宋浮伏地痛哭:“微臣奉旨彻查军粮贪墨与东瀛犯境,早知此案牵扯重大,即便查有实证,朝堂诸公也未必敢信……既然各位大人怀疑卑职的清白,微臣这就将人证带上殿,请各位大人问个清楚。”
傅廷怒目圆瞪,正要开口,突然得了林玄钧一个眼色,只得强自按捺。林玄钧先冲御座遥遥一礼,这才不疾不徐地问道:“宋同知,你说此案人证物证俱全,想是早有定论?”
宋浮不假思索:“这是自然!各位大人若是不信,我此刻就能……”
“不急,”林玄钧摆了摆手,“老夫只是不明白,既然此案早有结果,为何不一早呈报陛下?而是迁延许久,任由永宁侯世子自裁狱中?”
宋浮:“……”
宋同知万万没料到,这姓林的看似老迈,却是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正中要害!宋浮之所以拖着不肯结案,就是想将靖安侯和洛姝牵扯进来,谁知准备好的脏水没来得及泼出,杨桢就死在诏狱中,让他准备好的种种后手都没了用武之地。
唯今之计,宋浮只能将脸面彻底拉下,伏地痛哭:“陛下……陛下对微臣恩重如山,是臣之君父,微臣怎敢欺瞒君父?没有立时呈报,只因此案事关重大,微臣唯恐有所遗漏,想核实清楚再向陛下禀明!”
他往前爬了几步,匍匐在丹陛下痛哭流涕:“陛下!微臣得陛下青眼,连日办案,不敢怠慢!如今杨世子自裁狱中,确有臣看顾不利之失,可微臣效忠君父,绝无二心啊!”
一场大朝会,寒门与世家彼此撕咬,说是朝堂栋梁,比那市井泼妇撒泼骂街还有不如。林玄钧皱紧眉头,抬眼望向身前,只见内阁首辅焦清益稳立原地,岿然不动,仿佛这桩变故只是小小的枝节,虽然出乎意料,但也不必放在心上。
林玄钧眉头皱得更紧。
御座上的嘉德帝脸色铁青,忽然重重一拍扶手。他过长的鹤氅下摆被风掀动,满朝文武悚然一震,忙齐刷刷地跪倒一片:“陛下息怒!”
嘉德帝刚要发话,一名小内监突然趋步入殿,人还没到近前,脚底被什么绊了下,直接仰面趴倒:“陛下……永宁侯爷入朝觐见!”
嘉德帝面颊紧绷,明知这老头儿来者不善,却没法如数日前那般将人拒之门外:“……宣吧。”
很快,李之荣抑扬顿挫的声音响彻太极殿:“宣永宁侯杨谨入殿!”
永宁侯今年已过天命,只是因为保养得宜,看上去依然如四十许人。不过短短数日,他满头黑发霜白如雪,背也驼、腰也弯了,蹒跚着走进大殿中时,竟如古稀老人一般病骨支离。
永宁侯大约一早听说儿子的死讯,反应却出人意料的平静——既没兴师问罪,也没如上次那般痛哭流涕,他依着君臣之礼叩拜完毕,颤巍巍地抬起头:“陛下,老臣戴罪之身,本不该贸然觐见,只是此事涉及犬子……如今他人已不在,老臣这个当父亲的,总该替他问个明白!”
这是人之常情,也是理固亦然。嘉德帝虽然面色不虞,终究没怪罪,只是将手中折子摔下丹陛:“宋浮,这案子是你办的,你亲自向老侯爷解释吧!”
宋浮被老皇帝摔下的折子惊得一跳,一时不敢起身,就这么跪在地上,垂首道:“回陛下,回侯爷,微臣这一个月来已将一干人等审问清楚,江南一地的军粮贪墨案确实是前江南统帅杨桢主使,他们将军粮扣下,经由海路运往北边,再充作民粮高价卖出……这一来一回,所得利润堪比三成国库进益!”
“一干人证已经画押,微臣也在杨桢书房中搜到通敌书信,更有他贴身丫鬟出面首告……人证物证俱在,还请陛下、侯爷明鉴!”
这话乍一听有理有据,连御座上的嘉德帝也有些犹疑不决。傅廷刚想说话,却被林玄钧斜了一眼,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稍一耽搁,永宁侯已经伏地叩首。他大约是被突如其来的噩耗震动了心神,开口便是一串嘶哑的咳嗽:“老臣蒙先帝与陛下隆恩,获封侯爵,半生兢兢业业,唯恐辜负圣恩。老臣膝下单薄,唯有一个孽子,当年送他入军中,不求建功立业、光耀门楣,只望他为国尽忠,不负永宁侯府满门忠烈之名。”
嘉德帝目光闪烁,神色一变再变,居然逐渐软和下来:“永宁侯的忠心,朕是知道的……你先起来说话吧。”
宋浮闻言,心头不由微跳:经过这一场唇枪舌剑的朝会,嘉德帝的态度竟是大为缓和,只怕……要将此案大事化小!
他正欲进言,永宁侯已经将头上的五梁冠摘下,当当正正地摆在面前:“知子莫若父,犬子再如何顽劣,终归是幼承庭训,断然做不出背君叛国之事,当初宋同知搜查永宁侯府,想来也没搜出你口中的万两白银吧?”
宋浮眼角疯狂乱跳,一句“赃银怎会藏在侯府”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永宁侯突然猝不及防地站起身。
“小儿驻守江南数年,未能察觉倭寇动作,是他有失职守!但我永宁将门、世代忠良,断然容不得宵小之辈往先帝手书的牌匾上泼脏水!”
永宁侯骤然提高音量,偌大的太极殿被这话音震得嗡嗡作响,群臣们惊疑不定地望着老侯爷,就像看着一头突然发怒的猛虎。
嘉德帝猛地站起身。
永宁侯好像回到了数十年前,他冷下的热血重新沸腾,催促着他拔剑四顾。然而眼前并非肆虐国境的外敌,而是各怀私心、蝇营狗苟的“朝中栋梁”:“我永宁一门,宁死不受叛国污名!宁死……不受!”
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所有人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血花飙溅上蟠龙金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