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好事,”丁旷云说,“倘若昭明圣祖的设想能延续下去,我大秦不说千秋万代,至少会有一番全新的气象。可惜这个‘分权制衡’的设想到了本朝,基本就是个摆设。”
江晚照一愣:“这是为何?”
“这就不得不提到先帝了,”丁旷云道,“昭明与熙元两位圣祖都是经天纬地的人物,可惜钟鸣鼎食之家,三代而衰,到了先帝这儿,难免盛极而衰——他在位期间,不能说毫无作为,却是将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玩弄权术上。”
“江姑娘要知道,与世家公卿把持的六部不同,议事院的组成十分复杂,既有凭科举进身的寒门学子,又有自昭明年间逐渐崛起的豪商巨贾,可谓三教九流兼容并包。虽然创立之初,议事院颇受朝野非议,效果却很明显——一方面,世家、寒门与商贾相互牵制,虽说难免扯皮,却能保证大多数人的利益,更重要的是,放眼昭明与熙元两朝,大秦商贸极其繁荣,更有朝廷船队远洋南下,每每带回丰厚的利润。海外番邦谈到中原,无不心向往之,称其为‘遍地流金’之地。”
江晚照出身草莽,对朝廷的大政方针知之甚少,但这并不耽误她对昭明、熙元两年的盛景充满向往:“那不是人人都能吃饱饭吗?”
丁旷云温和地看了她一眼:“何止吃饱饭?昭明圣祖甚至自掏腰包,在江南和辽东建了军屯农场和军工厂,专门用来收容战乱中无家可归的流民和失去顶梁柱的老幼妇孺。那些年,凡我大秦百姓,无不耕者有其田、桑者有其衣,天机司的好东西更是如春笋般遍地开花。”
他顿了片刻,话音陡然低沉:“可惜,这盛极的景象只延续了两朝,待到先帝年间便戛然而止。”
江晚照皱了皱眉,想起杨桢说起的“世家门阀侵占土地”和“户调法推行步履维艰”,心头微微一沉。
“先帝性情刚愎自用,凡事乾坤独断,不容旁人置喙,偏偏议事院经历了昭明、熙元两朝,权力之大甚至能与皇权分庭抗礼,换成哪朝皇帝也没法容忍,”丁旷云低声道,“为了斩断这只掣肘权柄的手,先帝不惜悖逆昭明圣祖的心意,与当时隐为世家之首的焦家一拍即合,将当时的议事院院长及重臣十余人以谋逆罪下狱。自此之后,议事院一蹶不振,到了本朝年间,基本上与摆设无异了。”
江晚照跟着唏嘘感慨了一阵,然而她既非寒门学子,也不是商贾之流,更没见识过昭明、熙元两朝的繁荣盛景,唏嘘一阵也就撂下了:“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就得说到议事院这一代的院长林玄钧,”丁旷云说,“此人说来也是名门之后,祖上正是昭明元年的探花林世瑛,传承到林玄钧这里,原也称得上世代公卿,但林家家祖当年就是寒门重臣的领袖人物,纵然时隔百年,仍旧不改初心。”
江晚照听到这里,总算回过味来:“所以,这个林玄钧和焦首辅彼此看不顺眼?”
“世家和寒门从来是一对乌眼鸡,这两派原本没有好坏之说,端看上位者如何因势利导,只是自先帝以来,世家权势日益膨胀,兼并土地之风越演越烈,如若放任自流,难免重蹈前朝孝烈皇帝的覆辙,”丁旷云叹了口气,“不说别的,单是这些年,辽东和江南的军屯农场就被世家侵占了不少,昭明先祖若在天有灵,怕是连棺材板也按不住了。”
王珏听得义愤填膺,神色间大有“携霜刃走遍世间,将这些尸位素餐之辈扫荡一空”的意味。
江晚照却想得更深:“林玄钧和焦清益……或者说,寒门和世家的争斗,不会将齐珩也卷进去了吧?”
丁旷云往王珏盘子里夹了一只鸡腿,神色略显怅然。
“江姑娘果然敏锐,”他微微苦笑,“如今朝堂之上,寒门和世家的争斗已趋白热化,因为焦清益是内阁首辅,而林玄钧又执掌议事院,所以又被戏称为‘府院之争’。”
“——说是寒门和世家彼此争斗,但众所周知,林玄钧的背后其实是当朝三公主洛姝。”
江晚照:“……”
怎么哪都有这位三公主?
丁旷云觑着江晚照神情,小心道:“这位三殿下和靖安侯的关系……江姑娘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江晚照从盘子里捡起一个芸豆卷丢进嘴里,这芸豆磨得极其细腻,几乎入口即化,馅料更是香甜爽口,比之江南的点心另有一番风味。
然而江晚照却品出一点不为人知的苦味。
丁旷云大约知道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了,但是时间紧迫,他只能直奔主题、长话短说:“其实齐帅和三殿下这段姻缘未必能成,倘若三殿下是普通的豪门贵女,那当今自然乐见其成。可三殿下不是待字闺中的一般女儿家,她手握锦衣卫,又在朝中有着为数不少的拥趸,以当今的性情,绝不乐见三殿下坐大势力。”
“话虽这么说,因着这段名存实亡的婚约,在朝臣眼中,齐帅和三殿下天然就是一派。焦清益想压倒寒门势力,更想插手四境军权,就必须先铲除齐帅这块绊脚石。”
江晚照:“……”
她心头突然有点堵得慌,倒也谈不上“担心”或是“难过”,只是有点替齐珩不值得——他堂堂四境统帅,胸怀丘壑、乾坤内蕴,哪怕赤手空拳也能打出一片天地,如今却为了那么些狗屁倒灶的人和事画地为牢,图什么?
江晚照心中郁结无处发泄,只得抢过丁旷云的酒杯,一气灌进去。酒水化作一线涌入肺腑,将那些难以排解的郁结和悲凉强压下去。
“所以呢?”她抹了把嘴,“丁先生这样郑重其事,难不成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她爽快,丁旷云也不含糊:“不瞒江姑娘,云梦楼在朝中也算略有耳目……我不确定他们具体有什么计划,但靖安侯必定是目标之一!”
江晚照眼皮跳了跳,忽然飞快地站起身。
丁旷云似是早有准备,紧跟着站起来,抬手按住她肩膀——那只手看似文弱秀气,力气却出乎意料的大,压在肩头直如磐石一般沉重:“江姑娘,自先祖创派以来,云梦楼便不涉朝政,倘若朝局有变,云梦势力再大,也难免鞭长莫及。”
江晚照听出他言外之意,眉头紧紧皱起:“你什么意思?”
“在下先前建议姑娘随靖安侯上京,既是为了山河四象,也是因为留在齐侯身边,你反倒安全些,”丁旷云凝重道,“但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齐侯风雨飘摇,你留在侯府,很容易被牵扯进去,依在下之见,你还是尽快抽身事外吧。”
江晚照拢在袖中的手指猛地攥紧,额角绷起青筋。她刚要说话,雅间紧闭的房门突然被人敲响,一个男人的声音低低传来:“公子,有贵客。”
江晚照倏尔扭头,从雅间的窗口往下望去,只见齐珩正翻身下马,将马缰随手递给清欢楼的侍从。
他正待拾阶而上,忽然察觉到什么,毫无预兆地抬起头,就和江晚照的目光当空相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