邋遢老头一开口就点中宋稚死穴：他身为城主，事前没能见兼听则明，事后推诿责任，导致内讧火上浇油，犯蠢不自知。

“你是城主，与下属交往时要保持距离，不要给别人亲近一方的错觉，失了公允，更不要罔顾身份，与属下针锋相对，失了气度，将来城池失守，你还要担负所有罪过，担子重着呢，这才到哪儿。”

宋稚气窘：“前辈前边几句我都认，但六爻城绝不会失守，只要我这个城主还活着，就不会！”

“誓与城池共存亡？决心是好的，可惜啊，你这条命你自己做不了主，真到了险要关头，宋氏那些族老立刻会带你离开，你不乖就打晕了。”

宋稚气得暴走。

杜小草劝说他淡定，不要暴躁急躁，方才的战事损失惨重，不止是他这个城主失策，各方面的原因很多——

宋稚刚舒心一些，邋遢老头又开口：“失败就是失策，你这个城主要担最大的责，因为怎么出战的办法是你订的，起码也是你同意了的。”

“没错！我是城主，我要担最大的责，却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边倒的跑来秋后算账！没有谁能永远正确，我就算做错了一些决策，就该被他们这么针对奚落？”

“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让属下骂一骂发泄情绪，消弭怒火和颓唐，也是你身为城主的职责之一，你心中不满，可以记在一个账簿上。”

邋遢老头说得一本正经，宋稚却懵了，以为邋遢老头是要他背后记小账，伺机报复回去。

他虽然愤懑灭旭为首的俊彦们不依不饶，却从未想过暗地里下黑手。

篝火熊熊，众人面面相觑的时候，邋遢老头哈哈大笑，用力拍打宋稚的肩膀：“傻小子，让你记账不是让你伺机报复，是让你牢记住此此刻的心境，时过境迁之后再翻看账本，就会发现自己曾经多么幼稚小气，这么一点点小事，还正儿八经的记在账簿上……哈哈！”

邋遢老头笑得畅快，众人也被逗得莞尔，凝滞气氛缓缓消散。

“小宋城主，对你来说，能不能守住六爻城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守城的过程，城头上聚拢的这些年轻小辈，个顶个的聪明，各有各的聪明，大家取长补短，都有裨益。”

宋稚摇头：“竹上前辈，我们聚拢在此地，是为了击溃血妖，不是为了‘裨益’，我最讨厌蝇营狗苟，一天到晚拨算盘珠子，唯恐缺了一吊几文钱，唯恐多出了半分气力。”

“可惜啊，世上最多的就是算盘珠子，世人急急慌慌，为的就是几年碎银，没有好处的时候，谁都不想上前，更不肯涉险，你讨厌别人这般，别人也会讨厌你虚伪，笑你呆蠢，若你执迷不悟，一味燃烧自己，最后落得一地灰烬，徒增笑尔，除了让围观者和后来者引以为戒，望而却步，让世道人心更加崩坏，不会有任何好处，所有的君子，都要努力活得比宵小更风光恣意，如此才会让君子成为人心所向，否则寡廉鲜耻必然大行其道。”

邋遢老头奇谈怪论，偏偏又逻辑自洽，噎得宋稚无言以对。

他来到六爻城也有一段时间了，跟城头诸多俊彦都厮混得熟了，谁性情如何大略有数，却也不敢笃定自己没有看错，隔三差五被抓出来的谍子、眼线，很多都是熟悉面孔。

方才水光镜中，吵到最后都怒不可遏，堪堪要动手的时候，一声破碎的哗啦声响彻耳膜，惊散了众人的战意，否认一定得短兵相接，不见血不算完。

邋遢老头告诫宋稚：“守城最艰难的时刻还没来到，麾下的暴躁气氛要压住，谁敢跳反，立刻镇压，若你打不过，我可以替你出手，任由那些夯货们混打，今天死了张三，明天灭了李四，后天废了王五，如此往复，最多仨月，六爻城不攻自破，光是坟头就堆满了全城，六爻城改名乱葬城，血妖还不得笑话死？你要打血妖也好，守住城池也好，目的都是为了活着，结果没死在血妖手中，死在自己人刀剑下，算什么？”

宋稚心悦诚服地拱手：“多谢竹上前辈指点，谨记在心。”

众人看着霁月光风的城主，再想想这城主肩上和背后的诸多隐情，心中叹息，宋稚却重新在篝火旁坐下，从芥袋中取出一本空白册子，认认真真地开始“记账”。

杜小草看得发噱，慕三干脆笑出声。

这小宋城主，真真是个妙人。

宋稚默默写了半个时辰，终于收尾，神清气爽地收起册子，抬头的一瞬间被魔剑的剑光返照，不自觉地眯了眯眼，趁机询问邋遢老头：

“前辈，这柄魔剑对付血妖非常有效，真的不能再使用？”

“使用当然可以使用，只要你肯承担使用它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