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管建住一个标准间,他傻傻坐在床上,不说话,不洗澡,人像废了一样的怂。这画面仿佛往日重现:
一个瘦削如铅笔一样的10岁男孩,倚墙而坐,双腿由于分开得巨大,而使那个“八”字几乎成了“一”字。男孩头发湿漉漉粘贴在额头,一脸泪水和鼻涕,似乎是被他始终没离开脸部的那只右手,不时胡乱涂抹所致。男孩嘴巴紧闭时,鼻子呜呜鸣叫着,像是那里藏着一只春天不停叫唤的猫,而张开嘴巴时,一声真切而不可思议的呼喊,会让整个悲情场面解构,以为他在表演喜剧。“我要女人!”他是这样叫喊的。那男孩便是少年时的管建。
那是管建小时候的一张照片,在猛犸城东北街管建家屋内。那是我家从壬姿搬进猛犸城后的一天,与管建自此成为邻居。那是一排老式黑瓦房,住着十几户人家,都是父母进城做生意的外来户,或者新住户。黑瓦房的门楣很矮,屋内光线昏暗,11岁的我,开始左右邻居家乱窜的时候,管建悲切、感人的哭声,瞬间震慑了我。我11岁,刚刚知道周云蓬和小河,根本读不懂周云蓬的歌词“解开你红肚带,撒一床雪花白,普天下所有水都在你眼里荡开”的诗情画意,可是比我小一岁,像铅笔一样身材的管建,人家已经开始直接喊出“我要女人”啦!情商高低立等可取不说,性早熟也一把鼻涕甩掉我十多年啊!
别以为,眼泪说来就来的人,就必具表演之天赋异禀,管建喊“我要女人”与别人喊“我要吃汉堡包”,其实只是字词上的不同,意趣或许无需深解,但是它的真挚性与强烈程度,在我们这群同龄小孩当中,因罕见而异常。
大约两年后,我发现,管建也开始听摇滚乐和民谣了。不过我很快又发现,他只管听,收听量巨大,幅度也广。但是他一直不唱,也可以说一句也不会唱,并且,对吉他、乐器没有一点感觉。其实在许多年里,我都没办法给管建这样的人定位,音乐——摇滚乐——民谣,对他这样的人,究竟意味着什么?或许,无论哪种音乐都没办法触动他,最后触动他的,还是女人!他生体里的一切开关枢纽,都是为了女人而准备!只有女人才可以打开它们!
睡前,我还在手机上看到一条微信,是英樱发的:难道是我的眼睛花了?就在刚才,我明明看见你的车从身边开过去了!在南城桥头,我坐在冯哥车里。我怎么突然有一种恐怖感?你,到底在哪儿?微信发送时间是早晨6点46分。我再次确认一下那个时间,皱皱眉头,手机放到一边,埋头睡了。
次日上午,我们在宾馆外面吃饭,一碗豆浆还没喝完,管建接了一个电话,招呼我们马上去城北,有人发现柴女孩线索。
果然,在苇河城北一处冰雪公园,一尊造型拙笨、技法生疏的雪雕附近,一个穿橙红色羽绒服的女孩,正在绕着雪雕端详。管建连滚带爬、嘴里伊呀呀叫喊着跑过去了,撇下我们三个,毫不相干一般,傻呆呆表情看着他。
只在眨眼之间,他已经转身跑回来,人像被雷劈了。
之后一天时间里,管建有些绷不住情绪,真正成了没头苍蝇。四头苍蝇撞到黄昏时分,管建终于泄气了。我们驱车回到猛犸城,在城东一家“全羊馆”吃春饼、喝羊汤,几个人喝了点白酒暖身子,我也没送他们几个,出门后就各自散了。
我慢慢开车回家,心情晦暗,觉得这个春节过得,真像走到人生谷底了。我心说,我得好好休息一下,这副德行怎么去南方?
懒散着上楼,打开房门:屋内,灯光居然大亮着。一眼瞅见的,是进户门一旁的鞋柜边,矗立着一把天蓝色电吉他,皮质的黑色盒子敞开着放在一旁。我的心脏,如同从山巅处飘忽而下,魂魄像是顿时被抽空了一样,大脑和内心都是空白的,但视线已经不顾一切扫向里面。……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我没看错。我的灵魂,我的罪恶,我的生命之光,苏辰简!她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