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岛。只要他一说话,只要那颗小小的虎牙绽开在他的嘴角,他就可以让周围所有人笑。岛的幽默感与生俱来。据说他呱呱坠地那一刻,奇大无比的头颅和瘦小的身体,就让姑姑、姑父以及护士们笑起来,觉得他天生一副喜剧材料。
我爱岛。我倒一点没觉得,岛对所谓喜剧有未来理想,尽管他模仿卓别林的走路姿态和翻白眼儿让人笑得总想上厕所。尽管他有可能是猛犸城第一个会跳踢踏舞的人,岛穿一件白色短袖修身t恤,上面印着黑色云朵和英文,一条青色西裤下,是一双尖头黑皮鞋,在他家紫红色地板上,那双脚上的皮鞋,像一对双胞胎孩子,或者是穿情侣装的一对,它们发出的声音奇妙悦耳,不大不小,像是在愉快地交谈,或者是窃窃私语,跟一件乐器弹拨出的音色很相似。岛的双手或是半举,或是做着优雅的动作,相伴脚下的节奏,让接触地板的那一双黑色物件,仿佛有了生命。
我爱岛。如果说,这是他有喜剧天赋和追求的话,他常年看的两本书《莎士比亚四大悲剧》和《三国演义》该怎样解释?循环听柴可夫斯基的《悲怆》黑胶唱片,又说明什么?许多年里,我都无法回答这种看上去不那么简单的问题。
我爱岛。我10岁那年暑假时,岛来到壬姿,我们躺在壬姿河边树林草地上,我用录音机给他放一本盒带:《人们的梦》,一个名叫安捷罗斯的法国人弹奏的吉他专辑,我对岛说,《奇异的关联》、《镜中的安娜》已经被我听了上百遍。岛的牙齿并不整齐,他的虎牙嚼着草叶,淌出一线绿色汁液。岛兴致勃勃告诉我,他大学同学中,许多人都在弹吉他,非常帅。岛问:“你喜欢吉他,想写哪一种歌?”我就差没掉下眼泪了,用力点头说:“我喜欢民谣,我要疯了,想弹琴,想写属于自己的民谣!”我被自己的胡说吓到了,急忙闭上嘴。岛却丝毫没有惊恐,他停止咀嚼草叶,侧脸看我,我从他目光中,看到一双手慢慢伸过来,带着柔柔热气,一点点抚弄我的头发,双眼中装满内容,我却幼稚得一个字也读不出来……
我爱岛。几天后,岛再次从城里来到壬姿,这次陪他一起来的,是一把锃新的木吉他,一大摞《吉他演奏法》、《简谱学习》、《吉他名曲曲谱》书籍、cd。那把木吉他,像一个苗条修长的女孩,优美的脖颈,弦枕到琴身有十四格,钢丝线,手指尚未触及,我甚至已经听到了它们明朗的音质,和丰满的和弦声音,简直让我沉醉。岛后来告诉我,吉他是他找的一位弹吉他高手同学,带他去乐器商店买的,是上一板的gibson品牌,已经算比较好的了。但是,在把这些宝贝交到我手里之前,在我家土坯房一间小屋里,岛严肃的表情,是我从未所见的。——不,我那时太稚嫩,错看了岛的神态:哪里是严肃?准确说应该是神圣、庄严。
多少年后,我在那些皈依宗教的人脸上,看到过那种表情。岛说:“我不要你发誓,但你必须想好之后告诉我,你真的热爱它?你确定不会半途而废?”
我还无法理解,岛何以如此对我不信任,区区弹琴一点小事,竟然让我想起电影中,宣誓入伙时的紧张时刻。我觉得手臂在轻轻抖,我知道我绝不会做叛徒,但我心里对明天将会发生什么,却一片迷惘。尽管如此,对吉他的痴迷、对写歌的神往,我是看得清的。我看不到道路的尽头,但我首先要确定我眼前的这份真爱,没什么可怀疑的,不必三心二意、患得患失,让岛、让他手里那把吉他对我的真爱没有疑问!我就像宣誓那样,把自己的声音放粗放低,让自己更像一个大人,一字一顿说道:“我热爱、我狂热的爱,我想永远陪着它!”
我爱岛。……岛的脸在车窗内若明若暗光线里。玻璃窗上的光影交错重叠,明暗不匀,飘忽与迫近的消逝想象,主导了我的视线。岛胆怯似的,甚至不想让我看见他,或者他不忍看见我?火车即将开动,我心里慌慌的,用最大的力气盯住那窗口。车身、反光的车窗、默默的岛,这一画面,像一张竖幅的日历,长久定格在那一天、那一时刻。
就是那一刻,我脑子里闪出岛躺在汀阑河边的画面,河水清脆响着,风从河面掠过来,带着丝丝水汽,树林内枝叶轻摇触碰,窸窣作响。岛不止一次说,将来,他如果离开北方,无论去南方哪里,一定把我带走……火车像被谁拖走的一条巨蟒,逐渐消失在远方铁轨与空间相隔的蜃气中。我记得,我没有流泪,因为脑中已开始展开另一幅联想:日本。东京。穿着花蕊花瓣花朵似的和服女子。趿拉板。富士山。樱花。高速列车。艺妓白雪扑面的脸。据说,那里也分南方和北方?岛就在那画面中,车窗似的一闪,多少年便过去了……
我爱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