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会这种!”她咬了咬嘴角,只道,“要不就别让我出手。”
那是他第一次领教到她的固执和抵触,生硬而充满锋芒,如同一只竖起了全身刺的刺猬。他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蹙眉在几具尸体旁边默然看了片刻,不知道在想着什么问题,脸色渐渐变得不大好。
两人并骑走过这座宏大的十三朝古都,他沿路指点她看那些繁华所在,她听着,却不由得略微失神。满城的牡丹刚刚凋谢不久,洛阳边境之处的昙山之上,浓荫掩映下露出参差高楼……那一刻,她凝望着那一座绯衣楼,感觉到袖中之剑的鸣动。
冰弦……我终于又带着你,回到了曾经属于你的地方。
她默默低下头,握紧袖中的剑,心潮如涌。
雪羽楼平日紧闭的大门打开了,所有人鱼贯而出,分列两侧,欢迎这两骑从远方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人——沈绛将她接入雪羽楼,举行了隆重的仪式,替她引见了楼中的各位干将:三君子和十二分坛的坛主。
她就这样被他撇在了人群里,不由得有些愕然——相处那么几日,也曾几经变故,这个人一直轻裘缓带、从容温雅,待人处世有礼有节,几乎滴水不漏,却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脸上出现这样紧张不安的表情。
此刻楼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那些人都是一方霸主。然而,那些位高权重的江湖人在看到她一袭绯衣携着冰弦飘然而来时,却热泪盈眶,几不能自控。
“冰弦!这真的是冰弦,靖姑娘的冰弦!”
“天啊……几十年了,它还是和以前见过的一模一样。真像是在做梦……”
她按照姑姑的吩咐,小心翼翼地将冰弦剑举过头顶,供奉在了神兵阁上,和湮祭剑交错摆放,然后退到一边。人群汹涌而入,围着那一对刀剑,个个表情激动,悲喜莫辨。她独自坐在那里,看着那些江湖人,不由得微微失神。
他们说的那个靖姑娘,她曾经听姑姑说起过。
传说中的那个女子,也用冰弦剑,也穿着绯衣,也在这座听雪楼……她在几十年前的人生,和此刻自己的人生轨迹完全重叠。光阴荏苒,而命运之轮旋转无休。
那一刻,她忽然有些恍惚。
“咳咳……各位,不要光顾着冰弦剑,却冷落了冰弦的主人啊。”忽然间,独坐一角的她听到有人开口,声音清雅温柔,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今晚……咳咳,今晚要在白楼摆酒宴,为息姑娘接风洗尘——大家可别忘了来。否则,缺了礼数,咳咳……可要重重责罚。”
当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楼里的各种嘈杂声音便安静了下来。那些喧嚣的江湖人,无论老幼尊卑,个个都停下了,也不再围着冰弦剑说长道短,齐齐散开来,回头向着那个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是,楼主。”
是沈天鉴!
沈绛的父亲。
那一刻,她心里涌现出极其微妙而复杂的情绪,难以言表。
“各位,为了冰弦的归来,我们今晚要好好庆贺一番!”
欢呼声里,她下意识地盯住了冰弦,却觉得有些茫然。是的,她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遇到了一群陌生而各怀心思的人,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热情欢迎。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遥远而不真实——因为她知道,所有这一切的来源,只是因为她手里的剑。
而她,必须用这把剑,来证明自己的力量!
那一天之后,她住进了那座久已空置的绛紫阁里。
住进来的第一天,沈绛来看她,携了一壶美酒,和她说这就是洛阳有名的“冷香酿”。她握着酒杯,慢慢将那一杯淡碧色的美酒喝了下去。因为有所准备,这一次,她完美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直到液体滑入咽喉也没有咳嗽出一声。
一杯入喉,在微微的醺意里,她觉得这整个世间都轻松明亮了很多,也暂时忘记了自己腥风血雨的前路。她忍不住想:果然,外面的世界里有着那么多的好东西。
然而,沈绛的话却将她重新带入了沉重的现实。
那个轻裘缓带的贵公子握着酒杯,在月下小酌,慢慢地向她说出了近年来关于雪羽楼的一切,以及邀请她来这里的原因——
原来,在她到来之前,雪羽楼在传承五代之后已经渐渐有衰败之迹象。况且现在雪羽楼改名换姓,沈天鉴有意将楼主之位传给沈绛,但其性格温厚仁慈,无意霸图,对江湖中不停涌现的新人新势力的挑衅往往不能给予断然回击,以至于听雪楼的江山渐渐被蚕食。为了雪羽楼的鼎力霸业,沈天鉴不得不寻找紫薇凤星来巩固自己的势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冰弦重新出现了,如同一道耀眼的光,掠过这个密云不雨的武林——人中龙凤,重现江湖。
湮祭冰弦,再度聚首!
血……血……都是血!
自从离开绿云山后,她的记忆就变成了血红色!
十多年来,她从未让他失望,她的出现,带给了雪羽楼无尽的荣光,却而无数大权也落入她手,沈绛在雪羽楼除了是个楼主之外,恐怕还不如阿婧威名。
但也是这十年,改变了他们许多——
“想不到婧姑娘当时也是一路艰辛才有了这般成就啊!”听着沈绛讲述着之前的故事,箫颂不禁拿起了酒杯,一饮而下,觉得世事无常。
“的确啊,雪羽楼如今的威名,跟阿婧却有很大联系!我努力把雪羽楼尽数变成她喜欢的一切,包括这冷香酿也是她一直喜欢的美酒!”沈绛不禁黯然神伤,这么多年,其实他们各自的心思谁都明白,心中一直都放心不下对方,但却碍于面子,总是刀子嘴豆腐心般的气。
“楼主对婧姑娘,是真用心,可婧姑娘却不明白楼主!”
“不需要了,只要她现在不离开我,什么都好。”阿婧能在她身边,这就是他最大的心愿了。
“楼主与婧姑娘这般恩爱,为何不早结连理?”
一语道破,箫颂终究是说出了沈绛多年以来一直不敢提及的事情。
“早结连理!”
“对啊,女人这辈子当然还是想找个可以依靠的男人,她在强大,也还是需要男人庇护。”箫颂说到此话,眉眼间不禁带着笑意,仿佛心中已有了心仪的姑娘。“况且雪羽楼这么多年了,也需要一个女主人了!”
“照你这么说,你是看上苏然了?”三护法长长在一起共事他喜欢上苏然也是正常的事。
“楼主可就别打趣我,我心仪有什么用,还不是要看她是怎么想的……我还想等着楼主喜事当日沾沾光呢!”
君臣之间,他很难看到这样的逗趣了,沈绛性格本就温婉,平日就算是在过于严厉,私下之说,还是平易近人。
涉世浅,点染亦浅;历事深,机械亦深。故君子与其练达,不如朴鲁;与其拘谨,不若疏狂。
透过重重外道,这个陌渊修罗场的地域阿婧很久没有来过了,几个月前在北宫受的那些辱,现在阿婧还记忆犹新,走进陌渊,肩上梅花烙印的疤痕幽幽刺痛,仿佛牵机。
走进修罗场,阿婧站在高高的亭常上,而场下的原型擂台上,是正在比试的陌渊暗卫,他们此刻正在挑选坛主,十二人当中,谁能胜出,便是新一任坛主。
“婧姑娘,你怎么会来?”宁惋站在高台之上,阿婧离开之后,陌渊整个地方便落在她一介女流之辈身上,也是负担重。
“我来看看今年修罗之下,有哪些能人异士青出于蓝!”阿婧宛然一笑,美丽不可方物,挥袖正襟危坐在高台之上,俯视着台下的一切。
台下的人逐渐分出了胜负,在最后一刻阿婧忽然朝下方挥出一枚银簪,朝着那个胜出者的空门之处。
那男子着着黑色衣衫,衣服上明显有几道刀划过的痕迹,有的都能明显看到清晰的皮肉,有的流出鲜血。因为是黑衣,所以看不太明显血迹来何处,长发飘然,眉目长得倒也是清秀。
接下阿婧的银簪,来到高台之上,跪下,将银簪捧在手上,供奉到阿婧面前。
阿婧缓缓拿起银簪,把玩一下,细细打量了眼前的这个人——
“你叫什么名字……”
可能是因为训练太久,不习惯与外界交流,那男人久久没有说话。
“婧姑娘问你叫什么名字,还不快回答!”
“属下,属下姓温,还没有名字,不过他们都叫属下温十三。”
“温十三?”阿婧不免有些疑惑,好好的一个人,只有姓没有名?
“因为属下武功在十二坛主之下,却又在他们之上,所以,他们都叫我温十三!”简单言语当中,不忘炫耀自己的能力。
“不如,你叫温孤遥吧,孤立傲然,志向遥远,既然你有能力做到十二坛主之下的第一人,就更要努力做到十二坛主当中,雪羽楼正是需要你们这些有能力的新人!”
“还不谢婧姑娘赐名!”
“谢,谢婧姑娘,谢婧姑娘赐名!”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终,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时尽,血亦有,一缕香魂无断绝!是耶非耶?化为蝴蝶。
这个江湖在她记忆中,满目的红光。
眼前恍惚飞过一只蓝色蝴蝶,缓缓停留在阿婧手中的银簪上,但是片刻却又飞走,像是在传达什么讯息一般。
阿婧此刻眉眼有些异常,仿佛在担心着什么,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