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御确是回了家,但并不在新房里,董伯娘见着沈慕之后面露为难之色,轻声道:“待她睡沉了再说吧,殿下且等一等可好?”
好在覃御作息一向有数,沈慕耐着性子等她睡熟了,才终于将人摸到怀里,心下也才终于稍稍安定几分。但这一夜他几乎不曾踏实睡着,很早便动身去进了宫。
今日没有朝会,女帝见他脸色不对,以为有什么大事,谁知听见他说是要给秦伽罗和杨熙做媒,顿时鼻子都气歪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心里有谁,出这主意不怕折福气?”
沈慕却垂着眼睑平平板板道:“日子是过出来的,岂有那样多的情投意合?”
女帝越发给气笑了:“哦,你可以等许多年去娶心爱的人,旁人就得凑合了?”说着忍不住拍桌子,“你自己听听你说的什么话!”
沈慕没吭声。
女帝晾了他一会儿,总归还是觉着自己昨日允许秦伽罗去司南局不地道,只得说:“不是我不赐婚,过了年我还指着杨熙往东海去呢,现下不想给他添堵。”
“东海?”沈慕总算抬了眼皮。
女帝嗯一声,淡淡道:“象郡的海运兴了几年,可见此事大有可为,再开几个口岸也不妨。东海地方合适,杨熙在那里也有亲族故旧,做起事来便宜些。——倒是你,国内还有哪些能人巧匠你倒是快些寻出来,我出海造船造炮都要用,这可不是儿戏,别成日家只盯着你那点儿女情长,正事都给我耽误了!”
沈慕心道我连成亲都没耽误几日办公,这您也好意思拿出来骂,一边却也点头应下,又说:“出海不是小事,衣食更是要紧,我看平南种稻子的钱还是不该减。新稻种三五年养不起来不算稀罕,不然从《农经》算起到如今几千年,也不至于一亩地还只出这么点米。左右近来边境太平,军费但凡省出一点,就够养许多新稻田了。”
“你说得轻巧,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女帝堵了他一句,却也没有表示反对,“这事不是不能做,可你也得给我记着,干这事不需要什么官老爷,你得给我弄到真能下地的人去管,若一个个摆着官谱儿十指不沾阳春水,甚或连秧苗稗草也分别不出,那趁早都给我滚蛋!”
沈慕答了个是,接着又将铁骑的进展约略说了几句,女帝听了一会儿便摆手,揉着额心道:“你们沈家的事,你自个儿定夺去吧。倒是另有一事,你也听听。”说着看一眼傅正,傅正便出去一时,带了四个人回来。
司南局管乌骓,但沈慕对龙骑兵并非一无所知,故而地上那几人虽衣着普通,他却很快猜得出他们是女帝派出去听壁脚的心腹,心下不觉疑惑。
“说吧,把你们昨儿同我说的话再同他说一遍。”女帝没有看他,只同地上的人抬了抬下巴。
沈慕安静听过几句,心下一时当真不知该作何想。
原来那四人分别是派在苏忌家和沈慕自己家的暗哨,但其中三个昨夜都被覃御揪出来了——苏家的揪了两个,沈家还留了一个没动。只怕也不是她忘了动,不过留个面子给帝君罢了。
“把她问你们的话也说出来。”
对沈家的暗哨,覃御正眼也没看过,只问了苏家暗哨许多问题,问苏忌素日何时起身何时入睡,常吃什么常做什么,是否曾生过病犯过难动过怒,问得很细致。问完了说他们比她强,她一个做女儿的,还不如他们陪在他身边的时候长。
女帝见沈慕默然无语,便道:“往苏家去的人我向来不敢留长,但凡留得久些,他们的心就都偏到不该偏的地方去了,哪里还记得谁才是他们的主子!”说完将那几人打发出去,方又看着沈慕道:“我叫伽罗去,不过是想叫她看看你们好死了心,并无他意,但那个丫头为此气闷也情有可原,你回去告诉她,这些人的命我不会要,只是往后可一不可再,她也莫要太任性了。”
沈慕一言不发地躬身而退,女帝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方幽幽道:“迟早有一天,为了讨那个孽障欢喜,他大约会连我也觉着碍眼了……”
这话极重,傅正却只淡淡道:“您但凡待小公主公道些,殿下自然甘愿任凭驱遣。”
“难道如今我便不配驱遣他?!”女帝抬手将茶盏扫落地面,语气冷硬如冰。
傅正跪在地上收拾了瓷片,没再辩解。
女帝眼看着她一瘸一拐地去丢了瓷片,又看着她慢慢走回来,忽然问道:“那一个死了没有?”
傅正一时没回过神,女帝便冷笑一声,道:“她话里话外那么心疼她娘,我叫她去陪她娘过完下半辈子倒不肯了。如今带个孩子回到阿莳跟前丢人现眼,她竟也没一头碰死了干净,真好忍耐!”
原来是说温毓。傅正平日里是能不想起那两个人便不想的,闻言也不搭话,只装没听见。
女帝也不在意,自己出了回神,方道:“丫头好歹是阿莳的种,给她带歪了可惜,你去把孩子送给杨沁,她亲娘舅舅都不可靠,这个舅母却是一等一的,必不会叫她吃亏长偏。至于那个小子,左右她认不出来,依旧抱得心肝儿肉似的,那便且别送走,叫她养两年再说不迟。”
对那小姑娘而言,如此处置就算仁慈,但于“令儿”来说却当真残酷了些,傅正心下不忍,便劝道:“孩子到底无辜,您既答应了殿下……”
“答应了他便如何?”女帝笑一笑,道:“当初把那孩子卷进来的是他自己,可不是我。”
傅正忍了忍,还是想劝:“虽如此说,可如今……”
“得了!”女帝终于不耐烦起来,“不过两年而已,两年后我便放了他,那还不成?!”
两年后更是个记事的年纪,只怕一辈子的阴影都留下来了。傅正虽心知如此,却也明白眼下再无余地,只得闭了口。
转身之际,女帝忽又叫住她,似笑非笑道:“我问你,那个孽障是真不打算生孩子?”
傅正眼神立变,肃然道:“年轻人有这般想头不稀罕,无非是小夫妻两个想要多亲热几年罢了。”
“你这样以为?”女帝依旧似笑非笑,“东方劫怎么说?”
听她这样问,傅正的语气反而平板起来:“老先生说殿下和小公主都好得很,不愁要孩子。”
“哦。”女帝深深看她一眼,方道:“你说是谁给了温毓底气,让她敢当众说那孽障有隐疾?”
提起这个,傅正也有些疑惑。女帝却嗤笑道:“这还要猜,除了沈慕自个儿还有谁?无非为了叫她自以为仗势,能心甘情愿站出来丢丑罢了。可沈慕顶多说不愿生,她偏要是不能生,倒也真是个好胆量!当初硬要与杨熙结亲,那是杨熙老实任她摆布,换了沈慕,不是有我在,她早死了能有八百回。我从前也不知她是这般村妇见识,一个孩子够什么用,她不知道沈慕生在哪儿?”
听她一口一个“沈慕”叫出来,傅正只觉心下很累,便不曾回应,孰料女帝忽又转向她,语气变得含糊起来:“我劝你也看开些。人活百年什么不是一场空,儿孙满堂就真能一世风光了?各人过得好不好,各人心里自然有数。”
傅正抬起头望向不远处那个看了几十年的身影,忽然又一次觉得自己看不懂她了。
4、
覃御醒来没看见沈慕也不找,吃过早饭便带上苏识苏诺小月亮去九楼玩儿了。尹慈为着过节忙里忙外,且顾不上管她,萧格格是刚搬了家还在一团乱麻,巴不得有人帮忙看孩子,连小星星这些日子都还留在东方劫身边,说是除夕再接回来。
萧格格头些日子都是在苏家住,尹慈自觉很尽了地主之谊,苏忌也没撵过人,换作另一个入朝为官者,大约巴不得能住多久便住多久吧,偏林翊十分执拗,说什么也不肯在“旁人家”过年,又恰好他们很快便打听出了一处地段大小价钱都合适的小院儿要出手,萧格格只好来问尹慈的意见。尹慈不好拦着,便着人查了一查,谁知发现那院子原是镇国公府上淳于氏夫人的嫁妆,心下便有些迟疑。苏仪是淳于氏的儿媳,苏秦两家关系倒还说得过去,但尹慈对秦家人向来淡淡,又兼秦伽罗的缘故,此时便不能不多想两分。奈何年根转眼即至,她实在无多时光慢慢琢磨,索性便带上节礼去拜访了淳于氏,一问之下,淳于氏竟痛快承认自己卖房是看小月亮的面子,她旁的要求没有,就希望小月亮能常去她家做客。尹慈对这理由哭笑不得又半信半疑,但回头想想淳于氏自来眼高于顶,却并非工于心计之人,且只要文书齐全,再寻个靠住的保人,想来区区小事也出不了什么岔子。倒是萧格格这时忽然记起自己从前竟对秦云动过心,心下便大为踌躇,只拗不过林翊三番五次的催,她无奈之余只好跟着尹慈又去了趟国公府。不成想小月亮与秦既宁的妹妹安宁竟一见如故,玩得十分投缘,淳于氏又亲自请了苏忍夫人的管账嬷嬷做保,于是这桩买卖便就定了下来。
旁人都为正事忙得焦头烂额,也只有覃御是个闲人。她好歹是个公主,只有人家来就她,断无她顾虑旁人的说法,何况她前儿还刚请了客,外头的面子活儿就算齐了,再真有绕不过去的亲故,几封帖子几份节礼打发出去已是额外的体面。至于沈慕的亲随体己,这几日两人商量着已办妥了一半儿,至于另一半儿,此刻她却没心思替他忙。
九楼是人间至享乐之地,腊月天里弄几个可以滑雪的山坡、可以游泳的池子和可以踢球的屋子不在话下,覃御从前不讲究身份,可这会儿索性叫他们清空整个儿场院,她自己也大大方方抱着几个孩子滑雪溜冰船,玩得很是愉快。待吃过午饭,小月亮忽然说想弟弟了,她便又带上几个孩子去到东方家,不成想竟在那儿和东方曼打了个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