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覃御自己也不清楚方才究竟是不是犯了病：她始终能意识到自己是在婚礼上，也大略猜得出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但耳边几乎没有声音，垂眼则连自己穿了什么衣裳也看不真切，脚底如同绕着驱散不开的云烟，每一步都踏得心惊胆战，而左手紧握的那只原该属于沈慕的手则冰凉干燥，给不了她多少安慰。她不懂为什么自己不能开口不能动弹，为什么在面幕被揭开之后仍无法恢复听觉和视力，只能模糊察觉周围都是人——可那些人一半穿白一半穿黑，怎么会有人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穿白穿黑？那时的确急到了要哭的程度。偏又哭不出。

如此一直持续到董伯娘痛哭时，她才不知怎的豁然而愈，眼前耳边的迷雾顷刻间悉数退去，嗓子里冲出一口气来，十个手指尖也终于是自己的手指尖了。

“伯娘……”

重见天日的感觉恍如劫后余生，覃御忍了又忍，才终于凑出一张平平和和笑脸，抬手替伯娘擦着泪说：“伯娘莫怕，我已好了。”

董伯娘不可能不怕，便仍是抱着她哭了一会儿，才打起精神来服侍她洗漱更衣，又叫人去给尹慈送信。覃御坐在桌旁想了一时，心下虽仍有疑惑，却不愿在老人面前露出，正在微微烦躁，忽然听得哪里响起了一个奇怪的啪嗒声。她将思绪暂且放下，又凝神听了一听，眉梢方稍稍放松，起身走至西墙下一只黑漆描金百子大衣柜前，打开柜门笑道：“识儿，小诺？”

苏识先跳出来，红着脸拉住覃御的袖子仰头说：“姑姑对不住，我们今日不该胡闹……”苏诺却依旧缩在柜子里，脸朝里抱膝坐着不吭声。覃御伸手去拉他，他挣扎了一下，才回身抱住她的脖子大哭起来：“姑姑不要走！”

小人儿家皮起来上天入地，此时却哭得像个他自己很鄙视的女孩子，应该是真的很伤心。苏识虽未哭出声，却也一直牵着覃御的衣摆默默擦眼泪。覃御无奈，只好挽着两个孩子去榻上坐了，先揉一揉左边苏识的脑袋，又给右边的苏诺擦一把鼻涕，方道：“姑姑大喜的日子给你们这样哭，姑姑要倒霉的！”

苏识闻言当了真，立刻直起身来把小脸儿胡乱一抹，又拉过苏诺硬是给他擦了脸，才对着覃御咧开了嘴巴，说：“我们没哭，姑姑看错了！”

两个人眼睛都还红红的，长睫毛上挂满水雾，嘴角却想要用力往上翘，模样实在很滑稽，覃御既好笑又心疼，便认认真真说：“我知道识儿小诺舍不得姑姑，姑姑也舍不得你们，只是姑姑也喜欢慕叔叔，须得先同他成了亲，好叫他不能再娶旁人。你们放心，往后你们尽可以常来看我，或是我回去看你们，咱们家离这儿总共没有几步路，哪一天不能见面？冶哥哥缃缃姐姐他们才不走运呢，他们要来看他们的姑姑，你们的娘亲，可是要千里迢迢从江阴赶过来，还记得咱们回京这一路走了多少天么？”

听她这样一说，两个孩子倒也觉得庆幸了许多，苏诺自己抹一把眼泪，抬起头说：“娘亲说慕叔叔是最会照顾姑姑的人，我要姑姑嫁给慕叔叔！”

一旁的苏识也认认真真地点头，顺便纠正道：“往后可不能再叫叔叔了，要叫姑父！”

覃御头一回听见有人这样称呼沈慕，忍不住顺口嘟哝一声，跟着便扶额笑了，谁知苏识忽然溜下炕去一路跑向门边，口里大声叫道：“姑父！”她回头看过去，果然见沈慕正倚在门口，一双眼睛牢牢锁定了自己。

2、

沈慕身量标致，素日里什么衣裳都穿得顺眼，今日穿红色却好似有点太鲜艳夸张了——覃御觉得他穿司南局统领的制服最好看，可惜他寻常不穿。

沈慕没有从覃御眼里看到惊艳的神色，却并不意外或失望——他自己都不是很喜欢身上这件衣服。不止如此，他甚至对覃御今天穿的嫁衣也感觉平平，尤其那个人揭盖头时脸色吓人，他就更没工夫注意她的衣服了。他更关心她此刻脸上那生动的笑。

方才他进门之前其实很忧心，进门后却听到覃御有条有理地同苏识苏诺说话，尤其听到她亲口说她喜欢他，心下的所有阴霾便悉数化作了阳光。他当是太欢喜了，以至于竟全然不记得自己是拿什么话打发了那两个孩子，视线则一直不离覃御，毫不避讳地把她的脸上看出了两朵红晕。

覃御虽觉得他的目光有点黏人，却也是当真十分开心，开心到也没有留意苏识苏诺怎么走的，甚至还忘了自己今日的异常，只管走来笑道：“你回来了，还出去么？”

沈慕走上几步将她抱在怀里，先是暗暗吸了一口气，方轻笑道：“过会儿再去。冷不冷？”

覃御觉出他的用力，才记起了今日之事，心下顿时一沉，迟了迟说：“对不住，我太不争气了。”

方才因担心她伤着自己，董伯娘将她所有发饰一概卸了个干净，沈慕一手抱了她，一手捋着她柔滑的长发，慢慢说：“毓儿没有错，是我有些吓着了，仪礼上亏待了毓儿，这种事补救不来，我……”

他没有说下去，覃御抬头看到他眼睛里的自责，心想他果然是个很好的人。而这样很好很好的一个人，却叫他受自己这样的牵累，实在是很不应该。

她有些难过，下意识要低下头来，却被人轻轻捏住下巴，双唇上随即传来温暖而湿润的触感。

沈慕如今很会亲她了，亲得深浅适度浓淡自如游刃有余，反而覃御仍有些被动，偶尔还会被他忽然的新花样弄得措手不及，惹得沈慕忍不住笑。笑罢将她在怀里箍一会儿，觉得自己比较平静了，方敛下眉眼，任凭喜悦充溢心间的每一个角落。

从这一刻起，他满心满眼念了想了半辈子的那个人，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接受他的保护了；从这一刻起，他能待她多好便会待她多好，想要如何爱她便如何爱她，再也不需顾忌任何人了；从这一刻起，他终于有了自己的世界。他见过这世上许许多多人，那些人或许也很美很聪慧很温暖很能干很率性，可是他从头到尾，都只要此刻怀里穿着红衣裳的这一个。

他的毓儿并不记得了，可她其实从小最喜欢他，比起来她的两个哥哥根本不算什么，她看见他便笑，会张开小手要他抱，会跟在他身后鼓足劲头跑来跑去，会在害怕的时候抱紧他的脖子怎么也不松开，而他也从来不会嫌她惹人心烦，从不计较她的口水糊满自己的衣裳和书本，每次她被灌药扎针，他都会先一步在她面前一口气喝光罐子里残存的药汁，会心疼得把自己的嘴唇也咬出血来。所以那一年先生对苏钦发脾气，她受惊之下竟会第一个跑来他身边寻求庇护，他一点都不奇怪。那时他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他会重新将他的毓儿找回来，重新将她安置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再也不离开。

他这样长久抱着她不动，覃御并不觉得不舒服，也并不害羞——其实今天她一直都不害羞，成亲只是累些罢了，却是很自然的事，没有什么好等到这会儿才羞怯的。只是终究也不能总这样，她便收起叹息，拍拍沈慕的背笑道：“罢了，往后左右是捆在一起了，你且出去吧，不急这一时。”

她本意是叫他出去招呼人，沈慕却立时想偏了，顿觉心口微微燥热，忙松了手往她额上亲一亲，低声笑道：“是不急，一夜长着呢，明日还不必早起。”

覃御虽是新嫁娘，但因沈慕情形特别，所以她明日自然不必早起侍奉翁姑，只是沈慕这话别有内容，她反应过来后两颊顿时绯红如霞，恨得踩他：“谁与你说这个了？真是个登徒子！”

沈慕脚上微痛，顺手便将她抱离地面，话里隐一丝沙哑：“毓儿说错了，我是一个新婚的夫君。”

覃御两腮愈红，终于生起几分慌乱与羞窘来，忙软声央道：“你莫闹了，越等越晚，我要困了。”

沈慕爱极了她此时模样，实实在在不愿松手，然也确实怕耽误了她平常困时，便只好叹声气将人放了，到门外叮嘱伯娘哄她吃些东西再沐浴。偏她忽然想起一事，又匆匆赶来拉了他袖口说：“别吃酒，回头又叫人扛回来！”

她原是担心他的酒量，那个人却笑得意味深长，亲一亲她嘴巴说：“毓儿放心，不会误事。”

误事？误什么事？覃御懵懂过后，忽然意识到伯娘也在跟前，羞得都快哭了。

3、

虽则不曾吃酒，但在外头周旋一遍也颇费了些工夫，沈慕回来时覃御倚在床柱上已睡着了。他并未惊醒她，自家且去洗漱一遍，回来再轻轻替她除了鞋袜，将人挪至枕上，便抱着她安安稳稳睡了一夜。

覃御第二日照常于练功时分醒来，醒后犯了会儿怔忪，才记起自己是嫁了人。但那时床上只她一个，她抬身瞧了瞧，见一旁床单上留有浅浅褶皱，伸手又摸到温温的余热，再瞧自己身上衣衫整齐，亦无任何不适，便一边疑惑一边下床，自己穿了衣裳提了小奥出去找人。

新房是照她从前的图纸建的，寝室对面是练功房，后头一间浴室，此时听来只有那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她撩起珠帘往里探了探头，旋即便缩回脑袋，掉转身撒腿就跑。

没跑几步，腰里已被稳稳箍住，后背传来坚实的触感，耳边听得一个哭笑不得的声音：“毓儿跑什么！”

覃御心道我又不知道你脱光了能不跑么？一边闭着眼睛拍他犹带水珠的手臂：“放手放手！你去穿衣裳！”

沈慕其实是披了件袍子来捉她的，闻言忍不住又气又笑：“我们成了亲，毓儿不许胡闹！”

成亲归成亲，可连洞房也不曾有过，自然不意味着能这样快就接受他不着寸缕的模样啊！所以覃御不肯听话，只说：“我不管，你要穿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