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思是叫覃御不必过分在意繁文缛节,覃御虽未必全以为然,却也多少松了口气。苏忌瞧出她的这点放松,方轻轻笑了一笑:“我从前自己出门,阿慕不会送来这样多的乌骓。”
覃御的脸腾地热了,低着头不肯开口。
苏忌抚一抚她长发,眼里泛起柔和的光:“我那时也曾设法见过你母亲,阿慕这一点是像我。”
覃御的脸瞬间又有点发白,跟着便转过去凑在苏忌肩上,借他的衣裳蹭掉了将要跌出眼眶的两滴泪。苏忌知她每想起瑞临便难过,心下不觉再度遗憾不能与她多相处些日子,好叫她重新认识自己的母亲,然事到如今,他也只是侧过头来握了覃御的手背,说声:“毓儿乖。”
此后便是一路沉默,直到马车将要拐进苏府胡同时,覃御才又开了口:“父亲,我想去大成坊。”
“大成坊?”苏忌有些意外,“去夜市么?今夜有雪,怕是那里很冷清。”
覃御不说话。她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想要去什么地方,她只是……不愿意这样快就离开身边这个人。
所幸苏忌没有再追问,而是很快令马车调了头,果然往大成坊方向去了。
中京夜间宵禁极严,路面上几乎见不到行人,只有戍卫队时不时静悄悄自马车旁经过,每过一回必盘问一次,待得第三回上,覃御居然听到了杨熙的声音,忍不住推门出去打招呼。
5、
杨熙如今卸了所有差事又在放假,中京戍卫之务自然轮不到他头上,只是他近来在家闲坐无聊,偶尔也有几个故旧串串门子。今日原是御史莫十六新淘了两件朱砂玩器,便带上酒兴冲冲找他品评兼对诗,谁知半路又来了个蒋存周。蒋存周早已坐稳中京戍卫郎的位子,正苦于谋不到更进一步出路,本意是来同杨熙“讨教”一番,奈何当着莫十六他不敢多说话,便索性一顿酒将那人灌醉送回家,方约杨熙出来巡城。蒋存周为人玲珑,倒是掐准了杨熙的偏好,杨熙还真颇为怀念从前昼夜穿梭在中京城里的日子,便没怎么迟疑就来了,也就这样巧,竟碰上了苏忌他们。他原以为车里只有苏忌一个,下马行过礼才要起身,谁知忽然有人冒出头来冲他说话,便有些怔了。
戍卫队巡逻只有头马上挂着一盏风灯,杨熙马上没有灯,他又没在前头,覃御在一众低头半跪着的人里瞅了两眼才看见他,隔着他的兜帽却也看不清楚脸面,只瞧见下巴上一片阴影,似是蓄了须,更无法判断其气色,只得问道:“大公子近来可好?”
马车前檐上悬了两盏椰子大的白灯笼,覃御匆忙间又忘了着帽,所以杨熙看她却很清楚。半年前他最后一次见她时,她的头发乱糟糟地堆在脑袋上,一双眼睛呆板无神,额上腮边全是不知哪里蹭来的污泥,看起来很惨淡,杨熙印象很深。他同样印象很深的,还有她此前几年那雷打不动的淡漠面孔,和唯有在他面前才会轻轻扬起的嘴角。他记得那时她很听他的话,也只肯与他说话,甚至可以乖顺地伏在他怀里睡得香甜,任由他带着薄茧的手掌完全覆满她细柔的十指——当然那也都是已经过去很久,且不可能再拥有的时光了。
因他不回应,覃御多少有点尴尬。虽说尹慈认为她并不欠杨熙,可到底人家花过许多功夫陪她踢球钓鱼,她离开象郡之前很不该只留个便签就走了,便忙道:“大公子那时公干不在郡府,我便没有等您,确是失礼了。”
实则这与“失礼”毫不相干,若依礼法,连她的堂兄都不便轻易与她交谈,何况杨熙,但覃御生来经历特别,常常不依世俗礼法而依自家“礼法”做事,这话也就是她说得出来罢了。杨熙自然知道她当着人话说多了,却只觉沉寂已久的心境骤然翻起波动,一时便没忍住,温然道:“怎么这样多虑?这是要去哪里?”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覃御却不觉异样,反而欢喜道:“我同父亲去大成坊。”说罢又有些黯然,“大公子,我方才去瞧了阿澈……”
杨熙听出她语气的转变,便笑道:“我知道。母亲每日里都会去看她,你莫太过忧心。外头冷,快进去吧。”说完又朝车厢内唤了声“苏相”,便领先上马,带着人沿长街一径去远了。
覃御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胡乱撸一撸头发缩回了车里,苏忌笑道:“他既不曾提点,大约坊里还有些人气。想要吃些什么?”
提起吃,覃御又有了兴致,想一想说:“不知那里有没有羊汤泡饼,下雪天要吃这个才好,我与阿慈头一回去西漠时,被雪困在那里几个月,有一多半儿都靠它度日。”
如此居然也没有吃腻,可见是真喜欢了。苏忌笑一笑,又问她:“是在那里遇见了突荣?”
覃御点点头,又皱皱眉头,问:“父亲如何看待他?”
苏忌知道她恼那人擅作主张,却也知那毕竟是她唯一的“弟子”,便道:“他会成为一个传奇,却不会被写进帝国的史书。”
这话不免又勾起覃御一番感慨,翻来覆去想了一回,她忽然意识到觉得今夜的时光用来去思索这些太不划算,便将突荣丢诸脑后,转而去琢磨那传说中的大成坊子夜茶楼了。
夜市上的人们除了吃,总还要有点旁的消遣,子夜茶楼便是其中一项,听说里头常有些平日里不大好在正经台面上出现的说唱戏文。覃御对荤段子兴致缺缺,也知道苏忌绝不会同意她去听那些,但听说自家那半个同出司空门的“师姐”姬无光有时会去登台抚琴,便很想瞧瞧今晚能不能碰上她。
谁知苏忌偏生问她在想什么,她只好别别扭扭地告诉给他,难得苏忌竟笑了:“她有个好兄弟能这样纵着她随心所欲,也是一门福分。”
覃御记得突荣说过姬无光的弟弟姬秀是东席堂堂主,后来莫名又告诉她子夜茶楼的主人也姓姬,便对那个人很是好奇了一番,还曾遗憾不能如当初对叶十一娘一般堂而皇之地登门拜访。苏忌说他待姐姐极好,这话她自然信,毕竟不是人人都能与司空律攀上交情,也不是人人都能容忍自家姐妹出现在子夜茶楼,只是……只是这话却也让她想起了午前与沈慕的交谈,心下便微觉异样,忙岔开话题又说回了羊肉。
苏忌似是没有留意到这一层,只顺着她的话头笑道:“我知道有一家馆子很好,且去瞧瞧他开张不曾。”那馆子原是他从前也在雪夜里偶尔与妻子便装携手去吃的,但此时对女儿不提也罢。
大成坊的面积在中京五十六坊中只能算中下,一条青石主街贯通东西,街边亮灯的店面颇为寥寥,苏忌所说的那间斗室也黑着窗,唯有街心处两座对角盖的三层青砖楼里灯火通明,窗扇里映出来来往往的人影,时不时的锣鼓声哄笑声隔得很远都听到,而楼前沿路两边则停满了各色马车,其中不乏金银堆砌八宝镶嵌者,便是雪夜里看来也很晃眼。覃御白日里曾来过这儿,那时看这条街不过平常,那两座楼也较三才楼差之远矣,却不想原来它们竟有如此风范,正要同苏忌讨情去近前一观,不防路北的茶楼里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而急促的喧哗声,她整个人顿时吓得抖了一抖,眼神便有些呆了。
那阵喧哗里夹杂着暴喝声呼救声惊叫声以及杂沓的脚步声和杯盏碎裂声,原是十分混乱,苏忌却自其间敏锐地捕捉到点什么,又见覃御面色不对,便将她抱在怀里让她睡了,又拿斗篷轻轻遮了她的脸。
收拾妥当之后,他才抬眼看向对面那人,道:“我不知你也在这里。”
6、
白络瑜穿了身白色细麻长衫,那衣裳像是刚从酒瓮里捞出来一样,他开口却并无半点吃醉的意思,笑容依旧清爽而轻快:“季平来得恰好,有一事我正要告诉人,你该头一个知道。”
苏忌不接他的话茬,只问:“方才是怎么回事?”
白络瑜皱皱眉,态度略有些不耐烦:“不是什么事。”
苏忌不语,只是看他。
白络瑜只好道:“林昊有个私生女儿,当日我放了她出京,原就忘了这个人,不想她被罗长天找去,后来又投奔沈皓,再往后沈皓自顾不暇,她便出来单做,今夜想要杀我。”
“杀你?”苏忌连眼皮都不曾动一动,话说得颇有些冷情。
白络瑜却不与他计较,反叹了声气:“她失了手,伤了曼曼。”说着抬起右手来看了看,接着叹气:“只怕曼曼从此便写不得那手好字了。”
竟有这样严重?苏忌这才认真起来,先问:“东方曼?”
“嗯?”白络瑜先是疑惑,跟着才笑了,点一点头说:“嗯。我已着人去寻东方劫了。”
东方曼在许多人眼里或许名声堪忧,但未尝不是个极优秀的女子,这样的人刚刚为白络瑜受了那样的罪,他却将人丢下自己出来闲谈,果然够无情。只苏忌却也不曾说什么,回过去提起了开头的话:“你方才要说什么事?”
白络瑜似是吃酒过多到底精神不好,正托了脑袋闭眼假寐,闻言也不睁眼,只长睫毛扇了一扇,漫不经心地道:“我要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