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他脸上的笑容太诡异,温毓震惊之余当真站在那里没有动弹,沈莳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既是你的母亲害了瑞临姑姑,为什么祖母还要将你接进宫去?”
沈莳早先不问覃御便是因为不忍心,他原也不打算问温毓,因温毓自家也是个孤儿,身世未尝不堪怜,然而就在方才,在温毓“气急败坏”地说出“那人不是个傻子么”这句话之后,他刹那间才反应过来:那封信原是温毓写的,也是温毓寄的,如此说来,她已比不得瑞临姑姑的孩子了,他当然可以问她。
这问题太厉害,比他方才的微笑要伤人得多,但温毓凝目盯他一时,却也是笑了,一字一字道:“你既这样问,可见那两个人并未同你说实话。一个是你的亲手足,一个是你姑姑的亲女儿,连他们也不肯说的话,我一个外人,自是更不必与你多费口舌。”
话音未落她已遽然而走,沈莳看着她的背影隐入黑暗,终究不曾出声阻拦,也便不曾看到她那瞬间一如死灰的脸色。
温毓知道,沈莳方才有一句话自己无论如何也反驳不得:这里当真是一座“活死人墓”。或许她的孩子能离开这里会更好,而她呢?她难道就要重蹈母亲的覆辙,再过上与亲生骨肉咫尺相近却又无法触碰的二十年了么?
4、
去过宗祠,苏忌又牵了覃御的手将苏家走了一遍,晚间苏夫人又亲自抱着她睡了,她在苏家的第一天居然过得很踏实。
第二日一早她要练剑,苏夫人同她一道起身,坚持服侍她穿了衣裳又送她去了新建的练功房,才回去和衣在董伯娘对面的榻上打了个盹。
练功房与覃御从前在白家用的并不相同,却也有些异曲同工之处。这里铺了一地楠木,墙上凿着方圆大窗,白纱帘自屋顶垂至地面,映着窗外积攒了一夜的皑皑白雪煞是好看。自然,冷也是真冷的,幸而覃御久惯练功之人,并不惧这个,却只无法将心念专注在手里的剑上。
她试了几次,几次均半途而废,索性将小奥挂回墙上,徒手打了几套拳。
晨光熹微时,她换了衣服去同苏忌一道吃饭,路上碰见尹慈,尹慈笑道:“小诺今儿起晚了,我不许他来见你,正在那里哭呢。你去瞧瞧他。”
眼看便是覃御出阁之日,苏钦与苏铭却都不在家,家里人亦不提起他们,实在算件怪事,覃御却不在意——苏钦不在家,她正可以自由出入尹慈的住处,哄好了苏诺又夸过苏识,几个人方一起去了前头。
饭罢再次更衣,尹慈也给两个孩子好生装束了,一家人齐聚前院迎接傅正与礼官。昨日帝君颁了封公主诏,今日傅正便是为这个来的,谁知覃御听完她的话却无进宫谢恩的意思,而是转头对苏忌说:“父亲,我要去看母亲。”
苏忌的眼神定了一时,跟着便微微颔首,温声对傅正道:“安人且请回,稍后我自去拜访帝君。”
傅正愕然之余,眼角瞥见立在角落里的董伯娘正抬手掩着嘴巴,便将喉咙里的话悉数咽下,转头与礼官商议两句,又回过头来笑道:“既如此,但凭相爷吩咐。”
5、
出城一路上,覃御并未开口,直到马车驶出城外,她方转过身去面对苏忌,看着他的眼睛说:“夫人说父亲从不曾看过母亲,父亲是因为……”
她没有说下去,苏忌看看她通红的眼睛,伸手轻轻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覃御握紧手掌,低下头飞快地说:“很早之前……阿慈成亲时,我便该去瞧母亲,可我怕自己会忍不住毁了那座坟。父亲也是因为这个吗?”
苏忌又伸过左手来,将覃御的手合在掌心一遍一遍摩挲,良久无语。
他的确是恨那一堆土。他恨它将他与妻子阴阳两隔,也曾真的将它毁过两次,但每一次他在那口棺木里看到的都只是一具与泥石腐叶毫无二致的冰冷尸体,那样的感受他实在不愿意再多经历一回,所以他在女儿“过世”时选择了河葬。
“我不愿意离开父亲,我想要陪着您一辈子,可是我也怕我留下来会成为另一个让您时时想起母亲的缘由,那样您会厌恶我的……”
覃御终于伏在苏忌膝上低声哭起来,苏忌将手放在她发上,待她情绪稍稍平静后,方低声问:“毓儿想要体会做父母的心境么?”
提起这个,覃御心里又酸起来:“父亲,我这样的人没有资格……”
“如此我便不能让毓儿懂得我的心意了。”苏忌说到这里竟笑了一笑,“世间为人父母者固然千姿百态,然于我与你母亲而言,此生只要毓儿欢喜,我们便是欢喜的,你若有半点不好,那会比杀了我们还要痛苦。”
6、
苏忌没有带覃御去苏家祖坟,而是去了南山。此时隆冬天气,自山腰里望出去只见彤云冰河,景色萧瑟而悲壮,覃御却一眼不多看,视线只死死盯住一座外观极其平常,只不过看上去略大一些的青砖墓穴。那墓室左近上下清洁无一根杂草,墓碑上则刻“中京苏氏、苏沈氏之墓”几个字,字迹明显是苏忌的。
“杳儿的遗体我早已从苏家祖茔带了出来,那里如今只是一座空坟。”苏忌仔细揩着墓碑顶端的灰尘,极其认真地对覃御解释:“当日上官牧说未成年的孩子不宜入土,要放归山林方可保其灵气,所以我将毓儿送入了那条河。那时我原打算将自己与你母亲的棺木一同在河边焚了,白圭却不肯叫我如愿,我只好将你母亲移到了此间,好让她可以日日看见你。”
说至此处,他缓缓靠着墓碑坐了下来,将覃御揽在怀里说:“他那时曾言明,必定会叫我活得不虚妄,此事算他信守承诺,我确是感激他的。”
覃御说不出一个字,只将脸埋在他袖子里,哭到浑身如同散了架一般的痛。苏忌极有耐心地等了许久,等到她终于哭睡过去,方抱了她缓缓回城。待将她在家中安顿好之后,他很快又收拾衣裳独自进了宫。
今日整个内宫的气氛很不一般,巡视的禁军虽仍装备冰冷面容强悍,行走的步伐却放得极轻,身上的盔甲与腰间的刀剑几乎没有丝毫碰撞,安静得异常;远处来往的宫人无不低头抱手脚步匆匆,前来引路的席谆面上虽有一丝勉强的笑,却掩不住眉眼间浓浓的忧色。内书房外十丈以外更是空无一人,席谆也只是将苏忌引到门口便悄然撤身而退,苏忌只能自己推开了门打起了帘子。
屋里太乱了。
苏忌的视线一一扫过那些散落了一地一炕的奏章文书与瓷器碎片,又掠过傅正通红的双目和略有些复杂的神色,方低头穿过了那道为他拂开的珠帘。
一眼看到书案上伏着的那个身影之后,他心下先沉了沉。
女帝的头发虽白了许多,却仍算浓密,平日里她往往将长发挽得一丝不苟,退了朝也常簪一两枚精致小巧的祖母绿或珊瑚发簪,人看着又体面又精神,今日她那花白柔顺的长发却有一多半都胡乱散在漆黑衣领上,发间只险险坠着个拇指顶大的白玉发夹,形容瞧上去十分狼狈。不止如此,她往日里挺直的腰板儿此刻也全然塌了下来,整个头都埋在右臂上,只从那紧紧攥出骨头痕迹的左手看得出她应当不是在睡。
苏忌默然跪下,良久方听到一个气若游丝的声音。
“她是我的孩子,你却让我二十年没有去看过她,你……没这个资格。”
苏忌不答。
女帝吃力地撑起头,再吃力地撑起自己无一处不虚浮的身体,抱起书案上的笔架朝前砸了下去。
“苏忌,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7、
苏忌没有避开,那笔架虽因太重而未能被扔到他身上来,笔上墨迹却溅了他一头一身;与此同时,傅正已扑进来跪伏在地上,颤着声音劝道:“陛下息怒,您的身子要紧!”
“我的身子?”女帝两眼通红,怪异地笑道:“对天狩来说,我的身子不过是个玩物,它要什么紧!要紧的只有我的杳儿,可我的杳儿早已不在了,而这个人——”她抬手指着苏忌,冷静的面目上忽然布满泪痕,“这个人连我的杳儿死了都不让我看她,你说他该不该死?”
傅正心下并非不怪苏忌,但当此时她唯有哭道:“相爷固然有错,可他与您爱惜公主的心思并无二致……”
“爱惜?”女帝挑了挑眉,“我把好端端一个女儿交给他,他给了我什么?他给了我一座空坟!爱惜!”
听得女帝的声音过于凄厉,傅正终于再不顾礼仪,扑到她脚边抱住她的腿连声安慰:“灼灼别气,都是苏相的错,自然都是他的错,您要杀他理所应当,可公主一生只得一点骨血,小公主没了娘不能再没有父亲,您不能这样冲动!”
“那个丫头也该死!他们两个早该下地狱去陪我的杳儿,凭什么他们能好生活着!”女帝用力挣扎不开傅正的手臂,嗓子里却几乎喊出血来。
傅正心下痛得几欲昏厥,不得不也提高了音量:“灼灼讲点道理吧!这世上谁是‘好生生’活着的?!小公主的病不曾好过,苏相心如死灰,您委屈了自己一辈子,连我也跟着疼了一辈子,哪一个是‘好生生’过着的!哪一个是啊……
“有生之年,您不放过自己,至少请放过小公主可好?她生下来便是一身的病,您当这是她该的么?您待她从来不公,她又该找谁去说理?此刻她看来有相爷撑腰,可您怎么能忘了,她早二十年前便已死过一回了,她早已……没有哪一点对不住你了!”
屋里屋外一片死寂,唯有傅正的哭诉声声声分明,女帝强撑良久,终于颓然栽倒在了座椅上。
苏忌恰于此时起身,躬身揖手道:“当日的先帝与今日的开皇,帝君的恩典苏家感激不尽,只是这恩典却不需由毓儿来承,她有我与杳儿便够了。敕封一事若有旁人置喙,苏忌恳请便免了她这虚名也罢。”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间天底下最有权势,也最尊贵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