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刚落，忽有一名仆妇走来低声对覃御说沈慕正在外头等，覃御有点纳闷也很哭笑不得，正在犹豫，尹慈却催她去，她想了想也就依言出去，果然见沈慕正立在前院的广玉兰树影里，一双明亮的眼睛倒映出廊下数点烛光。

他平日里惯着窄袖圆袍，为的是方便骑马行走，今晚却穿了珍珠白的广袖深衣，发上无冠腰间无刃，整个人状态很放松，一眼望去也很像是个斯文公子了。其实他人生得标致，在外行事又素来圆融周到，确是很有些风雅美誉，但覃御见到的他却常常闹着别扭，所以此刻乍一见了不觉颇为新奇，走近前才要打趣，他却先开了口：“你找我？”

覃御愕然止步：“你怎么知道？”

4、

沈慕先不回答，一伸手将覃御拉到广玉兰树另一边，借着粗壮树干的遮挡紧紧握了她的腰，才低声笑出来：“你不懂得什么叫作‘心意相通’么？”

覃御并不排斥与他亲昵，可此地到底不便，她难免挣扎一番，沈慕却毫不放松，只管抚着她的头发说：“傻子，你在这里，我哪里能专心周旋旁人？方才你往书房看了两回，我想从前若无事你是懒得理我的，所以猜你大约是有事。”

他的言行十分自然，倒显得覃御的抗拒多此一举，覃御略一犹豫，已顺着他的话头解释说：“我也说不上是什么事，只是今日阿慈似乎很在意一个叫叶十一娘的人，她做香料生意，听说近来在江阴，你帮我留意一下可好？”

“那个人？”意外的是，沈慕似乎对叶十一娘的名字很熟悉，闻言立刻接上了茬，语气也有些古怪：“你不说我已忘了她。好，既是阿慈的事，我会安排。”说完不等覃御疑惑，又反问她道：“你从前与叶十一娘也有些瓜葛是不是？”

“我与她没有什么。”覃御想了想，觉得叶十一娘非泛泛之辈，沈慕知道她也不稀奇，便老老实实地说：“小时候听说过些她的事，本想去拜会，可惜时机不对，便一直没有见过面。倒是那一年为了平儿，许过她摆脱秦仕的纠缠。”说到这里她忽然啊了一声：“说来那件事还是拜托了大公子。”因想起汝南，不觉又叹口气：“那些日子很是麻烦他。”

她这几年过得一片空白，惶惑之余便不自觉地喜欢回忆往事，是有点想要借此证明自己存在过的意思，所以未曾思索说的是什么，等留意到沈慕脸色不对，她才反应过来，忙接着道：“大公子也很可恶，他那一回竟拿我去做抓捕邹一方的诱饵，我与他还生了一场气。”

她本意是要开解沈慕，要换了旁人或许也就开解成了，然沈慕是心思最玲珑剔透之人，在他看来，一个人与另一个人最无瓜葛的表现应当是“无情无绪”，至于“生气”，那几乎是与“在乎”相差无几的意思。所以他并未觉着安慰，反而覃御看他依旧不虞十分不解，沮丧无奈之下忍不住小声嘟哝道：“杨熙在我而言差不多算是长辈，你也真是太……”

单就年纪而言，说杨熙是长辈自然是过了，覃御也不会特意真拿他作长辈看，可话说回来，打从一开始她也没有将他与沈慕放在一道看——沈慕是白络瑜的弟子，杨熙却可说成白络瑜的朋友，“弟子”与“朋友”自然不同，她对杨熙的态度也确实含有一两丝长辈似的尊敬。只是她情急之下就忘了沈慕与杨熙素以兄弟相称，因此沈慕闻言倒给气笑了，没等她说完已连连摇头：“真是个傻子，什么话也往外说么？”说完又往她额上亲一亲，便牵了她的手送回院门，吩咐等在那里的仆妇送她回亭亭里。覃御心里还想与他再待一时，当着人却不好说，只得同那仆妇一道走了，趁拐弯时回头看过去，见他还站在那边望过来，衣袖在晚风中微微拂动。

亭亭里是尹慈的院子，论位置离尹家正房最近却又十分僻静，是尹帝师特意给孙女设计的居所。那里花木清雅小楼精微，一年四季打扫得一尘不染，尹夫人说是要给尹慈留一辈子的，所以家里小辈们虽多羡慕这地方，却谁都不敢提搬进去的话。

从花厅去亭亭里要绕一段路，绕到正房西侧的小书房后头时，前面打着灯笼的妇人忽然停下脚步，举起灯笼往前面竹林里照着问：“是谁在那里？”

覃御精神不佳，见状也只往那边随意瞥了一眼，谁知一眼过后，她的心跳便几乎停滞了。

5、

“你是谁？”

竹椅上坐着的那人不惊不怪，只平平淡淡反问了一句。

这妇人是尹夫人特意拨来伺候覃御的，尹家来往的高朋鸿儒她在心里都有一本清清楚楚的帐，故而甫一听声她便辨认出了对方的身份，立刻跪下肃声唤道：“无意惊扰苏相，还望苏相见谅！”

覃御眼角里瞥见苏忌似乎轻轻摆了摆衣袖，妇人便起了身，跟着又听见苏忌问了句：“与你同行的是谁？”

覃御只觉一股血冲到脸上又瞬间褪下，浑身冰凉的同时，却又有了一点轻微的放松：天色太暗，苏忌看不见她。

那仆妇此时却犯了难。她算得上尹家数一数二的伶俐人，可她觉着从没遇见过哪个问题像苏忌方才问的那样难以回答：说“覃姑娘”必然是不成的，但直接说“苏姑娘”？好像也不对……

她这一踌躇，苏忌等不来回答，已径直问起了覃御：“她不便说，你自己来告诉我。”

其实以客居身份，他原无必要也无立场这样盘问主人家的宾客，然而覃御——包括那仆妇——却都不认为他这样问有什么唐突，反而只觉十分应当似的。只是覃御此时实在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她的头很沉，脚上如同灌了铅，嗓子里堵得厉害，好一时挣扎，才能挣得出勉勉强强如同虫鸣的一个字：“我……”

然而这一个字已足以让苏忌迅速离开竹椅往外走了两步，然后他便停在那里伸出手来，指尖朝着覃御所在的方向，口里轻声唤：“毓儿过来。”

这一声落耳，覃御且不知自己该作何想，眼泪已应声跌出眼眶。

她意识里并不想要——或者说不敢——靠近，她的脚却不由自主地领着她一步一步来到了苏忌面前。在那里站定之后，她便再也无法动用自己身体的任何一部分了，是苏忌摸索着触到她的衣袖，并轻柔而坚定地将她揽进了自己怀中。

“毓儿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