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想！”苏诺立刻学着哥哥的样子紧紧抱住了尹慈的手臂，抬头可怜巴巴地看向了她的眼睛，“娘，我真的想！”

尹慈蜷了蜷手指，终于抚上小儿的头顶，半日方轻轻吐出了几个字：“娘知道。”

3、

杨熙这趟公差没有带覃御出去，她显然是闹了很大一场别扭，家里人都看见杨熙追着她解释了半天，但一直到杨熙出门，都未见她的态度有任何回转。杨熙临走时不能说不担心，但他再也没有料到，他前脚刚走，覃御后脚就从家里溜出去了。

这一回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是被别人带走的，董伯娘一夜之间急白了数十根头发，尹慈则直接将孩子丢给伯娘和齐平照顾，自己和莫名黎耘凤稼他们各自分头上外面寻人去了。尹慈从前和覃御跑路惯了的，自然知道她的能耐，虽是她如今神志不清，可未必她的机灵劲儿就不在，果然寻了两日毫无结果，直到第三日晚间，一封送到她手上的密函才让她眉间的褶皱平复了下来。

覃御走失的消息白家人刚开始并没有通知杨熙，等他得到信儿时已是七日后了。只是不巧，那时他正面临一项颇为棘手的事件，故而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里，他并没有急着去找人。

倒是坐在他对面的那人见他猛然站起又缓缓坐下，便就问了一句：“有事？”

杨熙坐定后又对面前的信函盯了一时，方抬起头看向对方，沉沉静静地问：“慕先果真猜不到？”

沈慕瞥了他一眼，继而荡开视线，淡淡道：“若那上头说的是毓儿的事，便不劳大哥费心了。她如今很好。”

“是你……”杨熙从昨晚起便积攒的怒气几欲发作，沈慕却很快打断了他的话头：“不是我。”

杨熙一口气哽在喉咙，沈慕顿了顿又道：“离家确是她自个儿的主意，我找到她也花了三日功夫。她大约……是想去寻你。”

这话让杨熙迅速平静了下来，而沈慕的眼神却越发复杂，令人看不透其中的深浅。杨熙这几年与此人见面不多，但听也听过些传闻，那种比寻常人来说厚重数十倍的经历有多么能锻炼人、改造人他是再清楚不过的，便如眼前这事，换了六年前的沈慕，怕是连他自己也想都想不到会做出来吧。

“毓儿……这些年我不是不管她，”沈慕没有在意杨熙，眼睛直直看着地面上不知哪一点，语速不紧不慢，话说得平稳而汹涌。“一则祖母要我还了她这些年对我的养育之恩，二则先生连苏相也不肯叫他接近毓儿，更何况是我？所以我不能不先丢下她。”

寥寥数语，却终于解开了数年来缭绕杨熙心头的一大疑惑，也让他愈加清醒了起来，便没有贸然插口。

沈慕仍不在意他的反应，语气忽而轻快了些：“叶十一娘虽嫁过人，大哥也不是头回娶亲，若果真以为她出身有碍，便让她做个侧室尽够了，想来她会知足。若不如此，世人皆知她昨晚是在您的寝室里过的夜，您不要她，她往后的日子只怕难过。”

说到这里，他才抬起眼皮来看住杨熙，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大哥待毓儿尚能如此善心，待叶氏又何须太过绝情？毓儿从前很好，可如今在外人眼里无非是个笑话，叶氏……倒是仍算年轻貌美，也论得起才情能力，对您又颇有几分真情，实在算不得是个太差的人选。”

他话说一半，杨熙胸口那股本就没消下去的火便已重又燃得旺了。其实要真论起来，的的确确是他对不起沈慕在先，此刻便受人家两句刺头话真不算什么，只是……

“该娶亲时，我自然会娶。”杨熙这两句话说得很慢，说完之后停顿良久，方才恢复了寻常速度，“至于叶大香师，此人是你算计的我，你也知道我会怎么做。”

沈慕凝目对他狠瞧了一会儿，一字一字问道：“有过前头两位大嫂，再有与温毓的亲事，我向来以为，大哥是个既深情又负责任的男子，怎么……如今变了？”

沈慕这些年历练得着实，便是秦观这等人见了他也不能轻易造次，但杨熙倒还是可以毫不回避地直视着他，相当认真地说：“你我之间既已至此，不妨与你说几句实话。头一遭娶亲，我无非在同家父赌一口气，当初他将整个家业抛给母亲一人打理，又在外连娶四位侧夫人，我便想着要他看看，他的儿子与他不同，我即使对一个毫无知觉的妻子也会尽心尽责；第二回娶亲，我是已经吃了苦头，也心疼母亲，所以将亲事全付交给了母亲去打理，自己并无半点心思在里头。对诸姑娘，我自是谈不上情爱，对于芳华，同床共枕几年，芳华品性又极好，说没有感情自然是假的，若无变故，我只怕会与芳华和和美美白头偕老。”

他这番话确实说得直白，沈慕也听进去了不少，谁知杨熙至此忽地语气突变，变得果决而明晰了许多：“只是纵使芳华在世，纵使我们之间依旧情投意合，再遇到覃御，我还是会心悦于她。”

沈慕的表情原本有些放松，闻言却再度凝了目光，薄而鲜明的唇角间浮现一个令人难以逼视的角度来。杨熙倒不是心虚或者怯懦，但也没有看他，只管继续自己未完的话：“唯一与今日不同的，是我会把这话烂在肚子里一辈子，不会让任何人知晓半分，而你我之间，永远是兄弟。”

沈慕听到这里倏然起身，几乎是带着笑意飞快说了句：“大哥说的是。看来这辈子从今往后，你我是做不成兄弟了。”

说罢，他便转身朝门外走去，杨熙忙向前倾过上身，低声而坚定地唤了一声：“等等！”

杨熙没有回头，但步子确也顿住了。杨熙知道他的脾性，便没有浪费时间，很快说：“海运的事，还没有谢你。”

海运之事牵连甚广，更有秦家人在内，处理起来复杂得令人几乎望而却步，若无沈慕帮忙，杨熙很清楚自己绝无可能取得这样大的成效。这几乎能算是两个人最为默契的一次合作——只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沈慕并没有回头，杨熙隐约听到耳边一声冷笑，便没有再开口，眼睁睁看着那个人的背影消失在了翠绿而茂盛的芭蕉丛之后。

4、

此时天色熹微，微蓝的晨光笼罩了整个庭院，四周寂然无一丝动静，连最早起的鸟儿也还未曾从梦中苏醒，杨熙独坐一时，心下终于阑珊起来，便撑着扶手慢慢起身，信步走到了走廊西头的一间厢房外。

伴随着他开门的声音，屋里正伏在罗汉床上的一名女子半是惊慌半是期待地抬起了头。大约是因为时辰太早，她尚未梳妆，散落披于肩上的乌发虽显得不太合礼，却别致地将那张精美的小脸衬托出了一种柔弱娇艳的美感。

杨熙眼皮不抬，只站在门槛外淡声开了口：“昨夜多有冒犯，还望叶香师见谅。”

冒犯……见谅……这样的两个词瞬间令叶十一娘忐忑了许久的心空落了下去，她忍不住笔直地站起身来，向前迈了一步。

杨熙却毫无反应，继续平平道：“只是香师昨日当是比我清醒得多，想来不会因此怪罪在下。”

叶十一娘一生也算颇经历过些风浪，身为一个成功的女手艺人和女商人，她早已练就一副铜心铁骨，然而杨熙这两句没有半点难听字眼的言语却让她如同被当众抽了耳光，一时只觉一股热气直冲脑门，一时心底却又冷得厉害，浑身哆嗦片刻，方从嗓子里挤出了一句话：“大人这样说，未免太过无情！”

她的话掷地有声，杨熙似乎也为她的气势所摄，有一时没再出声。但叶十一娘却并未觉出胜利的意味，她心下先是愤怒，再是委屈，末了竟不知怎的居然又恢复了初始的慌乱。而恰好正在此时，杨熙再度开了口：“若是不清醒、若无人指教，想来香师不可能有机会出现在我的寝室，更不可能知道应当在什么时候唤我的表字。”

他说得云淡风轻，叶十一娘脑子里却轰然一声，再无与他争辩的勇气，整个人软软跌坐在了罗汉床上。

原来他都记得……他都记得……

那么那些肌肤相贴的炙热温度、那些唇齿间的纠缠追逐、那些落入耳边发梢的轻喘低吟……他也一定都还记得……她是个香师，不但懂得如何制作为文人雅士增添韵致的檀香芸香奇楠香，也有着一手精妙绝伦却不为人知的内帷香术，以她往日的经验而言，杨熙本不可能还将昨夜的情景记得多么清晰——但这又如何？她的经验已不是第一回出错了：两个时辰以前，杨熙更不该在那样浓烈稠密的中途硬生生将她推在一边。

她方才之所以没有崩溃，便是一直在思索为什么此前从无差池的香丸会失灵。但想来想去，她却隐隐发觉，或许并不是那香失了灵——因为杨熙那时分明极其痛苦——而是他的自制力过于恐怖。一个能如此自律的人，若非他自家主动倾心，你拿什么法子对付他都只能增加他的恶感罢了。

叶十一娘如今知道自己是下了一步昏棋。因为过分自信，因为对她提出建议的那个人实在令人难以违抗，更因为她这数月来日益膨胀的一点相思苗头，才让她下出了这样一步昏棋。如今在杨熙眼里，只怕她一辈子都与“水性杨花”四个字脱不得干系了。

叶十一娘不知自己是该更绝望还是更羞愤，她甚至有一瞬想着不如一头碰死在这里，耳边却再度听到了那个清凉而疏离的声音。

“这是我与旁人之间的瓜葛，他所要的不过是我的一点认输，香师只消从这里静悄悄走出去就是，后事不需有任何顾虑。”

待叶十一娘回过神来时，门口已然空寂如同无人来过，院中的芭蕉叶上却覆了一层浅浅暖暖的光，第一只醒来的绿头雀在巢中叫了两声，又很快振起双翅冲入云霄，凌厉得像是一支翡翠羽箭。

新的一天终于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