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尹慈原以为自己会有多么激动,但等马车停稳后,她却只顾着领两个儿子认人,再就指挥众人卸车搬箱,并无什么时间伤春悲秋。
苏识和苏诺虽是双胞胎,生得却不很相似,身量也是一高一矮,高些的是反而是弟弟苏诺。苏识的面目生得更像尹慈,小小年纪目光便稳稳当当,对比自己大一岁的嘉嘉很有礼节,并无任何骄矜之色。嘉嘉对这两个来自中京的贵公子很有好奇心,一路上问他们是坐车还是坐船来的,问中京大不大,问他们上学了没有,问家里人多不多热闹不热闹……苏识不嫌麻烦,几乎有问必答,末了还是苏诺忍不住,拉着嘉嘉的袖子问:“姐姐,我姑姑呢?”
“谁是你们姑姑?”嘉嘉一脸纳闷。
苏诺连忙答道:“就是覃御姑姑。”
嘉嘉更纳闷了:“覃御姑姑?——啊,你们是说御姨吗?御姨是你们的姑姑?”
苏识与苏诺同时用力点头。
嘉嘉忙问:“我也有姑姑,我姑姑是我阿大——是我爹爹的妹妹,御姨也是你们爹爹的妹妹吗?”
苏识与苏诺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苏识先说:“不知道。”
嘉嘉有点儿糊涂:“那你们为什么叫她姑姑?”
苏诺等不及,直接说:“是母亲让叫的!姐姐,快带我们去找姑姑好不好?”
嘉嘉依旧想不明白,但也点了头,手一挥说:“跟我来!”
5、
覃御射完手里这支箭,方回头看向不远处的一株芭蕉树,那边的树叶动了一动,苏诺第一个冲了出来,大叫着“姑姑”便往这边跑。
覃御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苏诺却毫无所觉,照样像个皮球一样飞快地滚到了她身边,抱着她的腿大声问:“你是覃御姑姑吗?”
苏识和嘉嘉跟在后头跑上前,苏识先拉了苏诺一把,硬把他扯到自己身边,方一拱手直接跪了下去,口里说:“苏识见过姑姑,姑姑安好!”
苏诺有样学样地磕了个头,爬起来后却再次抱住了覃御的腿,仰着脸十分热切地看着她说:“姑姑教我射箭!教我骑马!教我习武!教我……”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回头指着苏识说:“教哥哥念书、下棋、画画!姑姑好不好?姑姑答应我!娘亲说姑姑会答应的!”
覃御将手里的弓举起来避免碰到身边这个小儿,一边错愕地看向了嘉嘉。嘉嘉立刻同她汇报说:“御姨,这是中京的尹姨家里的弟弟,尹姨来咱们家了,弟弟非要来找您,说您是他们的姑姑!姨姨您有个哥哥吗?我阿糯姑姑的哥哥就是我阿大!”
覃御微微蹙眉,显然没听明白,只伸手去拉苏诺,苏诺却不放手,而且苏识也朝覃御扬起了两只手,一脸认真地说:“姑姑抱抱……”苏诺听见了也忙说:“姑姑先抱哥哥再抱我!”
苏识性子温吞却很固执,覃御一时不动,他便一时不放弃,双方僵持了有一会儿,还是覃御把弓背好,伸直双手把他举了起来。那孩子无视覃御的不亲近,硬是挣扎着凑过去往她脸上亲了两口才下地,苏诺则不等覃御直起腰便捧着她的脸也亲了两口,又紧张地问:“姑姑答应了吧?”
覃御犹豫一下,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苏诺高兴得跳起来便往回跑,边跑边喊:“我去拿我的弓,姑姑等着我就来了!”
嘉嘉扭过头来看苏识,苏识却摇头说:“快要到晚膳时辰了,娘亲不会叫他玩的。”一边主动拉了覃御的左手,边走边说:“姑姑比娘亲说的还要好看,您长得和祖父真像,我一眼就认出您了。祖父说让我和苏诺要听您的话,我一定会听,也会叫苏诺听,他若是不听话,您……您就罚我好了!娘亲说您喜欢画画,我也喜欢,我把我的画带来了,您帮我看一看成吗?”
嘉嘉在一旁扯着覃御的衣袖,闻言连忙说:“姨姨把我画得可像了,你也请姨姨给你画一幅吧!”
苏识便抬起头去看覃御,覃御对上他的视线,眼里无情无绪。
一路念念叨叨回到“寄尘院”,覃御远远看见楼前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便停下了步子。苏识跟着她站了下来,苏诺却从尹慈身边飞跑过来,远远便问:“姑姑,你不认得我娘吗?娘亲说你们是一块儿长大的,就像我同我哥哥这样,每一天都在一起,怎么会不认得呢?”
覃御没有回答,只轻轻挣开苏识的手,又将苏诺推开一旁,顺便将弓交给嘉嘉,再解了箭斛放在墙根下,另拿起一旁的钓竿,便转身朝湖边走了过去。
苏识站在旁边看着她的动作,眼看她要走远,便瞅了瞅尹慈,见自家母亲点了头,方立刻拉起有些沮丧的苏诺,边跑边叫:“姑姑等等我们!”
6、
这天晚上,寄尘院里的人出奇地多:覃御在饭厅里那一桌坐主位,杨熙坐在她对面,董伯娘和苏识苏诺打横,院子里一桌上坐着尹慈、齐平、嘉嘉、岳同与凤稼,再远则是陈平带着陈恪和黎耘、莫名。这样的规模让覃御很警惕,但她最终还是坚持到了晚饭吃完才走开,苏识央她陪着下棋,苏诺则爬到杨熙腿上和他商量起哪天一起骑马的事来。
家里孩子多了便容易显得有生气,覃御不见得恼,只是她作息素有规律,到了时辰便要睡觉,苏识和苏诺也很快被尹慈唤去洗漱,待他们睡下,尹慈方得空和杨熙说了几句话。
“大公子很喜欢孩子。”
杨熙点头微笑:“苏识苏诺都是好孩子。”
尹慈手扶着一边门扇,也是微笑:“您也该有自己的孩子了。”
杨熙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很温和:“阿慈,人这一辈子总是有舍有得,我不会为了孩子放弃如今的生活。”说到这里他微微停顿,又多解释了一句:“并没有要帮谁的意思,只是我自己心里欢喜如此。”
尹慈默然,看着他的身影一路融进了静谧的夜色里。
7、
苏识和苏诺在象郡疯玩五六天之后,终于想起了远在中京的亲友。苏诺趴在尹慈怀里抽着鼻子问什么时候能回家,苏识虽没问出来,眼眶也是红红的,小模样十分可怜。
尹慈哄了半日,方哄得哥儿俩睡去,她自个儿却睡意全无,索性去了寄尘院。董伯娘正在灯下补苏诺裤子上的破洞,尹慈见了便接过来,伯娘也没有和她抢,只拿了扇子在一旁摇着,笑问那两个孩子是不是想家了,尹慈笑笑点头,伯娘便道:“这也是难免的。”顿了顿,又轻声问:“阿慈,果真打算住上半年么?”
尹慈不答,只专注于手中活计。
伯娘迟疑片刻,不得不说:“若是只有你一个,我自然无话说,可再加上两位小公子……”
“我知道,”尹慈终于开了口,语气很轻缓,“莫说他们两个,便是我自己,女子但凡出了嫁,总要以夫家为天,没有个嫁了人还总惦记着回娘家过日子的道理。何况这两个孩子也确是不好叫他们和自个儿的父亲分开。”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略有些模糊:“只是伯娘,一个人在这世上过的是什么?无非是个伴儿,不管是亲人、夫妻还是朋友、孩子,不管是和和美美还是鸡飞狗跳,总是有味道有牵挂的,是不寂寞的。便是司空先生那等世外之人,又何曾真正在独自过活?可在这里虽说有您,有家里这么多人,阿御不会缺了照顾,然在她心里,她却只有她一个人,这样……太孤单了……”
董伯娘手里的扇子渐次停下,跟着,她慢慢将头转开了一点,没有让尹慈看到自己的脸。
苏诺好动,尹慈给他穿的是象郡土布衣衫,那衣服质地较粗,颜色亦不甚雅致,只有膝盖处的破洞口宛然现出一枝精致竹叶的轮廓,眼看不多时即可补完,但尹慈手里那针却怎么也刺不下去了。
“她心中与大公子最为亲近,但大公子待她十分客气——这自是大公子的珍贵处,只是……只是我更愿意看见她依赖一个人、牵挂一个人,我想看见她笑,看见她生气,不想看见她每天这样孤零零地走来走去……我的阿御从前那么好,那么聪明那么有主见,她不该过这样的日子……”
浅碧色的竹叶原本稚嫩可爱,被凭空而来的几滴水打湿之后却加深颜色,显得有些沉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