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你生得矮，为什么不能同你玩？”

身量普通身条却颇为窈窕的少女拿手指着一旁的小男孩儿，理直气壮地说：“他——还有嘉嘉——都比你矮，你就同他们玩了。”

覃御哪里是因为时放和嘉嘉“矮”才允许他们接近的，可这会儿硬是被阿糯的“道理”说得有点懵，竟没有反驳，更难得的是也没躲开，只是坐在那里看她。

阿糯见状立刻趁热打铁，笑道：“咱们都是女孩儿，不比他好玩儿么？我会打算盘，你会打么？”

少女一边说一边将手里一把小巧精致的算盘打得滴溜溜眼花缭乱，覃御看得全神贯注，依旧没有躲开的意思。

杨熙在游廊上望了很久，方转头对沈慕说：“我看她除了不认人，似乎并无不妥。”

不认人就是最大的不妥了，还想要什么不妥！

杨熙说完也反应过来了，忙笑道：“我先以为她连起居也无法自理，但如今看来，她只是胆子太小，不敢轻易叫人靠近。”

他说的虽然有理，可也有些不通，便如尹慈董伯娘这等人可算是对覃御极没有恶意的吧？那怎么她也不认呢？

“海族人……”杨熙也想到了这点，沉吟片刻又道：“为人聪明而纯粹，和我们不大一样。”

沈慕的面色终于稍稍缓和，杨熙这才劝道：“依我看，她如今可以照顾自己，也有玩伴，这便很好。便是想让她认你也不急在一时，你自个儿的身体也要紧。”

说起这个，沈慕的眼神又暗沉了下去，声音有些沙哑：“先生说，她或许好不成了。”

杨熙皱皱眉，却道：“什么叫作‘好’？她只是不似你我这等人罢了。”

沈慕觉得和杨熙话不投机半句多，便淡淡走开了，杨熙又独自站一时方才转身，谁知走出没几步，他忽然又停了下来。

犹豫片刻之后，他一边觉着自己可笑，一边还是慢慢回过头，直到对上那两道惊疑而又关切的视线。

4、

齐平不知覃御心思，因恐她见了生人害怕，便带了她回房去喝茶。她听话是听话的，就只是一直盯着自己的双手看，看一时搓一遍，好似手上有什么看不见的污物，齐平给她拧了湿棉巾来，她将掌心擦到通红犹不以为满足，又眼错不见捡了花盆中的鹅卵石用力去磨，待齐平回头抢下来时，她手上已然磨出了血痕。

出了血她反而平静下来，由着齐平给裹了伤口便去睡觉，一觉睡至天黑，梦中不知痉挛几次，到清醒后齐平走来给她换了药，一边轻声细语地说：“阿御是在担心杨大人不是？大人是曾受过伤，可是伤口早已痊愈，如今再没有什么不妥了。你想见他么？我请大人过来可好？大人很担心你。”

覃御蹙着眉，却没有反对的意思。

杨熙是特意换了浅色衣裳过来的，出门前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在象郡待这一年晒得黑了些，穿浅色好像不大好看……但他也没办法，白络瑜让他穿浅色，他不敢不听。

他到白家时覃御正靠坐在罗汉床上发呆，看见他出现在门口，她并没有躲开的意思，但手里的被子捏得很紧，齐平怕她迸开伤口，忙笑道：“阿御乖，你看大人这不是好端端的能走能站么？他身上也干净得很，你别害怕。”又对杨熙说：“大人何妨走近些？给阿御看看清楚也好。”

杨熙也看得出覃御的目光只在自己胸口逡巡，心下踟躇片刻，终究还是三两步走过来坐在床边，伸手握住覃御的胳膊和腰把人拉了过去。

齐平瞪大眼睛，怔在那里忘了动弹——她是想让杨熙过来和覃御证明他还好好的活着，可她没想到杨熙会有这般“亲密”的举止啊！

然而覃御却并没有挣扎，杨熙觉出她的两只手在自己背上不停摸索，大约也明白她的心思，便轻声安慰道：“说了伤早已好了，没有骗你。没有血，没有伤口，什么也没有了，那都是从前的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如今你没事我也没事，别再去想着它了。”

也许是他的怀抱让覃御又记起了那一年马会上他做的牺牲，也许是那种被保护的感觉重新回到她的记忆，并最终盖过了对于血的恐惧，覃御最终慢慢安静下来，杨熙甚至听见她模模糊糊问了一句什么。因没听清楚，他便又问了一遍，覃御却没答，只挣开他的手往后缩了一缩。杨熙不敢深问，正欲起身离开，视线忽然不经意落在她手腕上，心下便是一跳：覃御两个手腕上原常常束着系银丝用的红狐皮带，如今狐皮不在，只徒留了两道斑驳的疤痕在那里。

5、

“她会……伤害自己？”回到书房，杨熙忍不住问起了白络瑜，同时指了指自己的手腕：“这种地方的伤，不像是外人做的。”何况他根本不信有人能在罗刹眼皮子底下碰到覃御。

话音未落，他便留意到白络瑜的脸色刷地变得苍白，甚至看到那人额上似乎浮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不由愕然：“有多严重？”

白络瑜转过身去略背对他，迟了迟方说：“她不会。那与她的病无关。回去吧，午后再来。”

接下来的几天，杨熙算是给自己找了件事做：他得时不时出现在覃御面前证明他还“活着”。

覃御或于睡梦中忽然惊醒，或于白日里忽然怔忪，这时白络瑜已不需出现，唯有杨熙可以哄她安静下来，为此连伯娘都丝毫不提他留在家里是否合适的话，齐平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有时看着沈慕远远的身影，她心里多少有点叹息。

杨熙也很想和沈慕谈谈，奈何沈慕情绪不佳，只说句他辛苦了便转身走开，多余的话一字也无。

自杨沁婚后，杨夫人已回中京，捎带着五夫人和杨沅、杨烈都已上京，只有三夫人留在青岩陪杨润观，故此杨家倒显得比白家还清净些。一日，杨润观和杨熙说起回象郡履职的事，杨熙沉默良久给不出回答，杨润观也没有追问，只说：“白家所有人，除去那位两岁的小娃娃，哪一个也不糊涂。”稍停片刻，又特意加了句：“连你带回来的海族女子在内。”

说完他便将长子遣出了书房，杨熙沉思间信步走出家门，经过白家门前时略停顿片刻，与看门的孟爷闲话两句，孟爷和他谈今年的雨水和家里的玫瑰，说起若尹慈还在家，一定要开始收集花瓣了，又顺势提起尹慈的双胎孩儿，连道这是那姑娘应得的福气。

一个看门老伯可以以如此平等的口吻说起当朝郡主，兴许这便是白家的家风。杨熙和孟爷作别后没有进白家，而是顺脚走向镇尾，站上溪小桥后，不免又想起那年离京前父亲说的话。

那时经父亲提醒，他才留意到不起眼的青岩小镇竟如此不平凡，也是第一次，他听到父亲严厉的批评。

“你有慈悲之心，这是你的好处，我亦为之骄傲，只是有时这慈悲之心也会遮蔽了你的视线，也是我所担心的。”

因为慈悲心，他将诸家置于舆论尴尬的位置，也愧对了淳于芳华，甚至“辜负”了温毓，那往后呢？往后他还想怎样？

父亲说得对，白家没有糊涂人。

父亲还说过，从前的白络瑜缺一点烟火气，如今却补全了，那时他不明白，此刻则一目了然：白络瑜的烟火气便是覃御。

他其实也说不清楚，自己“该”做到什么地步，又“能”做到什么地步。

溪水平缓而毫不停歇地流动，水面上的倒影清晰可见，杨熙对着自己的眼睛看了许久，脑子里始终盘旋一个问题：若这一次……没有慈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