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更知道,当初与母亲的约定是她任性了,也是她反悔了,而母亲却以无比的爱意包容了她,这是她的大幸。自打全家人回到平南后,她未曾从父母那里听到过半句埋怨,反而听母亲在父亲面前自责没能为她觅得一门良缘,将所有的责任都揽了过去。身为儿女,她何德何能拥有这样的母爱!自幼眼见母亲辛苦独撑杨家门楣,也曾暗暗发誓长大后要为母亲分担忧虑,而如今她这般的任性妄为,却不过是在母亲本就负担沉重的肩上又添了一笔而已。
所以在进京前,当父亲找到她和她说起帝君有可能会为她安排一门亲事时,她心中的抵触情绪便不再那样强烈,甚至同父亲请教何人为最佳选择。父亲那时对她的表现很惊讶,也颇有些伤感,便说帝君仍会看在杨家的面子上允许她有一定的选择权,至于要挑谁,他完全相信她自己的眼光。
进宫以后,诚如父亲所料,帝君果然有意对她提过几个人。她知道帝君不是母亲,不会有耐性和好脾气等她慢慢挑,便也只能忍着心酸苦挨,可还没等她拿定主意,却发觉帝君似乎把重点放在了温敏身上。
要说和温毓做朋友,杨沁没二话,可要做温毓的嫂嫂,杨沁真的没兴趣。不提别的,单是温毓被自家兄长气哭过的次数,这么些年就够人瞧的了。杨沁自小深受兄长爱护,所以对一个连自己唯一的妹妹也保护不了反倒要妹妹处处维护的兄长,她是真心看不上。何况她也深知温敏在家养过许多歌姬舞姬,明显是个在女色上不懂得节制的人,而他家里又没有正经长辈,女帝太忙也管不到许多,里里外外都是他一个人说了算,她总不能每次有矛盾都要跑到宫里和帝君哭诉吧?
正因这些顾虑,她才一时冲动把消息告诉了尹慈。她自然也知道尹慈和自己关系不熟,跟人家说不着,可她在中京的确无人可诉了。在宫里她倒是天天和秦伽罗相处也处出了些情谊,只是秦伽罗的脾气自顾不暇,且因知晓秦伽罗也属意沈慕,她总觉着有点别扭,两人便没能成为知交。好在尹慈的态度尚算积极,还特意进宫来同她问过事情原委也宽慰过她,但尹慈那时并不知道,事情后来多少有了点儿奇怪的变化。
变化来自温敏。
杨沁自从察觉到女帝的用意之后便开始尽量回避与温敏的碰面,可总有些时候避不开,她便极力与温敏撇清关系,也从不单独与那人相处,不知温敏是否有所察觉,他开头还同她打打招呼,后来见了面就总是规规矩矩地隔在五步开外,不靠近更不主动搭茬,只有一回引着他往御宝坊去监督打造他做家主要用的饰物时,她路上偶然一回头却发现温敏边走路边低头微笑,见她看过来才忙收起笑容停下步子,客客气气地等她先走。杨沁给他那来不及退去笑意的眼神看得心里毛毛的,那一天做事便慌手慌脚语句颠倒,把御宝坊的人闹得一头雾水,末了还是温敏自个儿把事交代明白了。回去的路上她埋着头狂奔了一路,临近外书房时终于一咬牙,回头对温敏道声歉,温敏倒是先后退两步,才摆手说多虑,又谢了她,语气里半点骄矜的意思也无。
再后来,温敏重又领起内廷卫队副队长的职责,开始天天到宫里应卯。他倒不怎么来书房,但杨沁每日间还是会远远看见他两三回,不管想不想注意,到底也算是看惯了那人身着劲装手按长剑的背影。
如此过了能有月余,一日女帝忽然吩咐让将许多年不曾动过的迎祥门打开修整一番,杨沁跟着去监督工程,忙碌时不知被谁撞了一撞,她脚下一绊,眼看要倒向一罐刚刚被抬下来的祭祀热油,幸而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推开了她,她虽跌了一跤擦破手掌,却万幸没有落得热油泼身的后果,只是还不等庆幸,下一刻她便发现,自己之所以能躲开原来靠的是温敏给她顶了缸。
跟着众多宫人一道将温敏送至内书房后,杨沁也是慌昏了头,竟忘记避讳,眼看着医女剪破温敏的衣衫,露出他肩背手臂上一大片烫伤的皮肤,那暗紫发黑的肤色和几处已经被烫得露出粉肉的伤口看得她双膝一阵发软,反而是温敏转眼看见她,立刻叫人将她请了出去,又托人出来同她说:“我如今功夫全失,手脚不如以往利索,这才受的伤,与姑娘无关,还请姑娘莫多心。”
杨沁不多心就怪了。她简直自责得没法儿再自责了,所以当女帝吩咐她每天都去拓侯府上看望温敏时,她便没有借故推辞。温敏刚开始不想见她,但杨沁说见了他的面才好同帝君交差,他便出来坐一坐让她看,也不多与她讲什么话,态度很是端正。这样去了些时日,杨沁慢慢留意到如今的拓侯府与她从前见过的拓侯府简直大相径庭:从前随处可见的女子用品像被大风刮过一样踪迹全无,空气里的龙涎香代替了脂粉味,往日从不停歇的丝竹歌舞之声则一概消失,甚至更匪夷所思的是,里里外外侍卫伺候的人不但少了一半还多,她在这个家里简直见不到一个年轻女人,从门房到厨下再到温敏的卧室,触目可及的全是些上了年纪的婆子内相而已。
没人问过杨沁对于这个“崭新”的拓侯府的看法,杨沁也不好主动与人说起,便默默将女帝交付的差事履行了大半个月,直到有一天温敏坚持让她不必再来,她才和女帝说了说,女帝也没有坚持让她再去。
倒是秦伽罗似乎终于看出了什么,背地里问她帝君是不是有意撮合她与温敏,又焦急地劝她三思,她沉默半日无话可说,末了只道多谢秦伽罗的关心,两眼泫然欲泪。秦伽罗见她如此亦不好多言,唯长叹一声,后来便没再提过此事。
杨沁的生日在七月底,生日那天除了收到各处送来的礼物也被女帝放了一日的假外,她还收到了一对精美的铃鼓,一枚银杏叶造型的裙配,和一封信。
杨沁素来谨守闺阁之道,言行极少逾矩,这是出了名的,但与此同时她却也很喜欢跳舞,尤其擅长胡旋舞,一对铃鼓在手可以跳得不逊色于中京胡肆里最风流的舞姬。只不过,知道这件事的人仅限于杨夫人和自小陪在她身边的落玉,她连温毓也没告诉过,温敏又何从知晓?
至于裙配上的银杏叶,她不是很爱花,却极爱秋日的银杏叶,这件事她倒同温毓提过。
再至于信,信上并无多余的话,只有寥寥数行字和简单的签名盖章。
“不纳妾,不休妻,不分房;
出入必告,要务必议,内事不管;
君无子,我无后。
前言可昭示天下,可由君之父兄保管。
御赐六代拓侯温敏亲笔。”
杨沁的目光牢牢锁在信纸上——准确地说,她是牢牢盯住了“君无子,我无后”这六个字,只觉胸口堵得厉害,却全然说不出心中究竟作何感想。
这等原则,便是一向以“不纳妾”之家训著名的苏家,也未能真正言出必行,温敏放下这等豪言,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
当天晚上女帝破例将杨沁叫进颐园堂内室,直截了当地问她对这门亲事的意见,她伏在地上迟疑片刻,并没直接回答,而是将温敏的信拿了出来。女帝看过之后笑了一声,把信递给傅正和席谆,又让席谆顺便执笔起草了一封赐婚的诏书。
亲眼看到那纸诏书时,杨沁心里仍然很酸很酸,不过,也只是酸而已,她的心并没有如她预料的一般疼起来。
3、
杨沁的婚事让苏夫人也难得感慨了两句,尹慈想来想去还是坐不住,便打着看望怀安公主的名头又进了回宫,打算问问杨沁情况。谁知杨沁见了她并不多话,只是匆匆寒暄几句,却又在告别时再次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一页纸。
赐婚诏书下来之后,温敏那纸保证书上的内容不期然也在中京流传开来,并迅速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众人惊讶于温敏之大度的有之,羡慕杨沁运气好的有之,对此持怀疑态度的有之,纷纷扰扰不一而足,到后来还听说,远在平南尚未上京的杨家人又放出话来,表明在这门亲事中他们只认杨沁亲生的孩子,温敏对此也大大方方地认可了,于是舆论的沸腾到达顶点,街头巷尾议论者数不胜数,直到前方消息传来,说帝国与大齐的联军已将北元游牧民族赶出千里之外,大军不日将凯旋而归,人们的注意力才总算被转移开。
对杨沁的婚事,尹慈在信中和覃御讨论过,两人都以为,便算温敏的人品堪忧,但有赐婚诏书和杨家人做后盾,杨沁在婚后应该也能过一种比较自主的日子。何况缘分这事不好说,或许温敏和杨沁就真能踏踏实实过到一起去呢?
此案一了,尹慈再度不问世事,一心计算起苏钦的回程,然而在中秋节那天一早,她却从苏夫人那里听说,远征北元的部队在回程中不幸感染黑蹄疫,军中为此死伤惨淡,恐怕归期将要推迟。
苏夫人并未提起苏钦,尹慈却立刻想起,她已经连续二十天没有收到过苏钦的来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