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本就只求见她一面，所以并未多作逗留，覃御回房时远远看到东方曼的身影在白络瑜书房外一闪而逝，忍不住驻足想了一会儿，忽然间心情大好，也不去老老实实走小路，脚尖一点轻飘飘掠至海棠树顶，湖面上随即飞过一个蓝衫白裙的影子，银杏树梢的繁叶飘落几片，练功房东侧的窗子无声打开，正在细细检数行李的尹慈不防被人从后头抱住了腰，吓得惊叫一声，却换来了一串儿恶作剧得逞的清脆的笑。

3、

苏仪一回到家就没空去想杨沁的事了。

家里人除去小姑秦伽罗外都到大门口去迎接她和秦云，婆婆尤其对他们的归来十分欢喜，但苏仪还是从众人的脸上看出了一丝愁容。

很快，她便弄明白了这丝愁容来自何处——祖父镇国公在见到秦云时先问了两句平安，接着便道：“今日一早，陛下为七殿下赐婚的诏书已经下了，你既回来，少不得去殿下府上坐一坐。白相那里……正好也拿着我的帖子送过去。”

听了这话，苏仪便将对秦伽罗的询问咽回了肚子里，先跟着秦云一道回了歌韶院。她本想着就此事与夫君说道两句，再商量个劝慰秦伽罗的章程，谁知秦云略检视过屋内布置后就走了，她不过转个头的功夫就见他已经走出了屋门，心下未免薄薄的不快。

鸣鸾是苏仪自幼的侍儿，看她脸色不对，便笑道：“如今府里虽说不到上上下下都要仰赖姑爷，可姑爷一走就是几个月，好容易回来了，事情可不多得压身？人都说有孕的人容易变得娇气，少夫人倒还记得吩咐奴婢给姑爷炖瑶柱汤，自己个儿该吃的菇汤还没用呢！”

丫头善解人意又口齿伶俐，三言两语便将苏仪的心情开解妥当，苏仪自个儿想想也笑了：“是了，我说这些日子怎么横不是竖不是的，只怕阿云他一路上已经忍我许久了。还有沁儿……”说到这里，苏仪忽然想起一事来，便问：“七殿下同覃姑娘定亲这事旁人不知，阿慈是一定早知道的，怎么方才一路上也没听她提过？她可是觉着同我说不着？”

见自家姑娘又开始胡思乱想，鸣鸾心下颇觉无奈，不得不笑道：“姑娘怎么糊涂了？杨姑娘和尹郡主是同年，姑娘的婚事到如今还没个着落呢。”

苏仪一呆，继而忍不住拍了拍脑门，自嘲道：“我可不是真傻了！”

鸣鸾快手快脚地帮她换好衣服，又端了枇杷****来，苏仪接过喝了两口，又有些感慨：“从小儿一块儿长大的，数我年纪最小，从前总说姐姐们出了嫁便没人同我玩了，如今你瞧瞧，咱们家里一个，沁儿一个，温净一个，还有……还有宫里一个，怎么就都耽搁住了？”

“也有喜事。”鸣鸾闻言却说了个方才同秦家婆子打听来的消息，“淳于府上的西里小姐也是今日下定，只不过大伙儿都在说七殿下和覃姑娘的事，倒把淳于小姐冷落了。”

“西里订了亲？定了谁？”苏仪颇为好奇，“自打芳华大姐出事，我还当淳于夫人忘了她呢。”

鸣鸾懒得提醒自家姑娘说错话，只笑道：“不是别家，便是方少卿家的公子。”

“方家？”苏仪想了想，思量着问：“可是与温净定过亲的那个方卢？”

“便是那一位方公子了。”鸣鸾虽身为奴籍，自小却在苏家耳濡目染，说起朝中普通人事来一般而言都不认为有什么逾越，又道：“方家以文考出身，能接连和温家、淳于家的姑娘议亲，也算高攀了。”

苏仪心想有个那么会做官的父亲，方卢的运气理应不会太差，便点点头，笑道：“我记得方家还有一位姑娘，模样倒好，只是人胆子小了些。”

鸣鸾抿嘴一笑，轻飘飘地又说：“还有一事，听说卫郡主要和亲去了。”

苏仪险没将口里的水吐出来，忙强行顺了两口气，捉着鸣鸾问：“怎么回事？卫央不是嫁了人么？！”

“奴婢也不知晓内情。姑娘也觉着奇怪不是？”鸣鸾忙将小盅接过，一边替苏仪轻轻拍着背。

苏忍夫人说过，鸣鸾最大的优点是没有是非心企图心，但她最大的缺点也是有些太“无欲无求”了，任凭多么不合常理的事搁在她面前，她也不会多皱一次眉。这种特质放在官宦世家里说不好是弊大于利还是利大于弊，毕竟丫头若不上心，主子就少不得多费些心思，不过苏仪看重的却是这丫头对自己无条件的体贴维护，至于别的，她对自己的能力还颇有信心，倒不至于要过分依赖一个下人。

可这会儿她却有点儿迫不及待地想要把丫头打发出去探听消息了：“先别管我，你且把这事儿问清楚，连带着吴青渚大人还有昭明公主的事一并打听了来回我。”

鸣鸾答应一声，却没有动身：“只怕不多时苏家就要来人了，少夫人可愿意再等一等？”

一句话提醒了苏仪，她再次拍向自己的额头，哭笑不得地道：“亏得有你！可不是母亲定会派人过来，我何苦在这个时候叫人看得轻狂了去？没的像三婶似的落个长舌的名头！”

“姑娘！”鸣鸾终于嗔了出来。

苏仪回过神刚要赔笑，却听外头响起回报说：“少夫人，三夫人来了！”

还真是不能背地里说人……苏仪和鸣鸾相视一笑，鸣鸾便忙着服侍苏仪下榻穿鞋，不紧不慢地迎了出去。

温氏脚快，在门口便扶住了苏仪，边笑边说：“还出来做什么？难道三婶还会和你计较这些个虚礼？你如今可是家里的大功臣，得好生爱惜自个儿才是，想吃什么玩儿什么只管找人同我要去，纵我那里没有的，变着法儿也要给你弄来！这屋子你看着还好？你婆婆头十几天就叫人日日打扫准备着了，屋里也常有人暖着，就怕你一回来没个人气儿。我记得我还送了两盒安神香过来，你得空找出来点上，听人说那种香对有身子的人最好……”

她开口便说了一堆，苏仪也不去打断，只是微笑听着，不时看看鸣鸾，鸣鸾并不抬眼，只细微点一点头，主仆两个默契十足。

说完闲话，温氏末了又道：“方才听说阿云出了门去，怎么刚回来就忙到此处？你一路劳累过来，依我说他很该留下陪你一日才是。”

秦云已经出了门？苏仪眼神微变，却笑道：“他原不出去的，只是祖父有些事要他去办，我想着他已陪了我这许久，若回来还腻歪在一起，不但不孝，而且也不知外人会怎么说我的不是了。”

“这能说什么？难道你不该是个千娇百惯的人？理外头那些蠢人做什么！”温氏笑眯眯地拍了拍苏仪的手，叹道：“好孩子，你是个有福气的，我们阿云也是个有福气的，往后国公的小曾孙自然更是有福气的，有这般的父母长辈，管教他长大了做个和阿云一般的谦谦君子！”

温氏说话向来不入苏仪的耳朵，但听她夸自己的夫君和孩子还挺受用。认真说起来，中京在年轻一辈里能被以“谦谦君子”称呼的还真就属秦云——沈家皇子中储君沈莳平易近人是够了，却也有些过于“憨厚”，而且长相太普通，另一个沈慕倒是美而能干，性情却过分清冷了些，都不算讨喜；至于苏家众人则刻板严肃的多，好容易有个跳脱的苏铭，偏又常年在相公馆子里混，名声毁誉参半；一门四进士的杨家人细说起来很了不得，但不知为何在中京人口中的存在感却很低，反而不如一门纨绔的温家常被人提起；其余如淳于、刘、黄等世家里的公子，不是年纪小就是太平庸，或者太********做事做官了，数来数去，论周到谦逊而又使人感到卓尔不群的，秦云堪称首屈一指。苏仪打小就知道家里人更看重端方稳重的大姐，她自己也很崇拜大姐，但私心里她确实认为，若论婚事，自己是要更胜姐姐一筹的。

想得出神，不提防忽然听见温氏说道：“……你这院子里自打死过那头猞猁，我原说要把这些牡丹铲了去，免得晦气，又冲撞了你，偏你婆婆不肯，我……”

“猞猁？”苏仪唬了一跳，忙问：“婶婶这话怎么说？”

温氏很惊讶：“怎么你不知道？阿云没有同你说过么？”

“还望婶婶明示。”苏仪知道自己此刻脸色不对，但也无暇去控制了。

温氏见她果然不知，眼睛便亮了起来，一五一十将那一日秦伽罗发现覃御的猞猁死在此间的事细细说了，道：“虽说覃姑娘那猞猁也是给铁骑杀的，咱们怪不着她，不过毕竟是个晦气事，我总想着不大吉利，牡丹花儿固然好……”

“牡丹是云哥特特给我寻来的，母亲说的是，自然不能随意就给拔了。”苏仪面无表情地打断了温氏的话头。“便是要拔，也须得待我回来才好定夺不是？”

温氏心中怫然不悦，只是看苏仪脸色实在难看，才没计较下去，再淡淡说了两句闲话便告辞了。苏仪起身送到门口，目光落在院中那一台花圃上时，心里忍不住想：她既嫁了进来便真当自己是秦家人，可原来在这个“自己”的家中，若有什么事不想被她知道，她还就真的什么也不会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