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盖了一半,远远看去规模颇为宏大,只是外头多了一圈砖墙,是以里头的工程究竟进行到何种程度不太好看得出。不过这围墙一立起来,外面的场院确实干净了许多,进进出出的大人们总算不再有那么强烈的“有辱斯文”之叹,也渐渐的对这工地场景习以为常了。
莫十六作为工程监督,得空总是喜欢到工地上转一圈——倒也不是全为了履行“监督”之责,而是随着这楼体一点一点的起来,他模模糊糊的想见其形貌,心下竟十分期待它建成的那一日,故而很愿意常来瞧瞧。今日他在办公室里吃完了从家里带来的饭菜,便当作饭后消食,信步又走到了工地北门,虽则他是熟人,门口的卫兵还是先验过了他的牌子才放行,他也没有半点不耐。据他所知,这里进进出出的规矩实在算得很严格,年前工部有个从一品的大员心血来潮想要“微服”进去瞧瞧,不料因没有通行的牌子而被拦在了外头,他脸上挂不住,回头便给实际主持西楼工程的刘越添了两回堵,刘越人年轻,职位又不过六品,外人想要拿捏他算不上难事,只是他刚受完气,转头他伯父工部长卿刘斐就把莫十六叫过去吃了顿酒,酒罢莫御史一份奏章将这事儿捅到了帝君面前,帝君一边骂他小题大作,一边却也将那原本即将光荣致仕的大员直接一撸到底变成了贬斥不用,硬是没顾及对方一辈子的体面。从那之后所有人就都长了记性,私底下不论,明面儿上讲起规矩来的确一个赛一个认真。
对于这件事,莫十六既意外又满意。意外的是没料到女帝会罚得这样狠,满意的是他发现没什么人为那大员抱不平。诚然其中有白络瑜的作用——人人皆知这楼是白络瑜的手笔,没人想在这上头惹他——但莫十六以为,这更多亏了朝中自先帝时起就开始培养的务实风气。前朝世家林立,臣工们上了朝往往先不说河南的水政也不提北边的外患,而是张口先把各自身上的衣裳和家里新养的猎犬比上一比,论起行止那是谁最“潇洒不羁”谁最有面子,循规蹈矩的人只能沦为笑柄,与今时今日堪称截然相反,那大员可惜生错了时代。
在围墙之中转了两刻钟,莫十六估摸着时间该回去办公了,就取路往宫里去,不想刚出门忽一转弯便瞥见不远处一人迎面走来,他脚步一滞,瞪着眼睛就走不动路了。
那人很面嫩,还是个正当时的少年,眉宇间却有一股极其自然的沉稳华贵之气,双目宁谧,嘴角弧度甚至略有点严肃的意味,却又不会使人感到少年装老成的轻薄,反而底气很足;肩正背直,着一袭靛青色底子墨青镶滚的广袖深衣,衣摆只及小腿,底下露出一截玄色裙裤和一双皂靴,头上还扣着顶玄色帷帽,墨青面幕随意撂在帽檐上,这装束乍看似有一丝不伦不类的市井味儿,衣衫色调也显得老气,但不知为何在他身上却硬是被穿出了真正的洒脱飘逸,实在也算是稀罕。
“莫大人。”
莫十六被这一声唤惊醒,忙眨眨眼睛,不知怎的竟对那不紧不慢走近前来的少年打了个躬:“公子……”说到这里他才意识到不对,慌忙抬起头来,却见那少年面上无半丝异色,当是并未对他的举止有何评判,他一半放了心,一半又再度起了好奇心,拱拱手说:“公子一向少见。”
覃御笑了笑,微微点头道:“大人也少见。大人是来监督工程的?”
“岂敢岂敢!”莫十六连连摇头,“不过是闲来走走,说起督查,那自有文大人与相爷劳动。”
覃御不置可否,只道:“西楼盖了一年半,花费已过三百万两,待到它竣工那一日,说不得还要再花费一二百万,这样的工程虽也算不得很大,却也不算小,大人既担了监督之责,自然该常来瞧瞧。不知大人可瞧得出这楼往后会造成什么样?”
莫十六见这人竟是正经要找自己聊起天来,诧异之余也挺乐意奉陪,便道:“监督不敢当,不过是替相爷跑跑腿罢了。至于这楼……还请公子莫笑话,在下鲁钝,至今尚未看出什么门道来。”
他这也不算谦虚,覃御却说了句:“这是大人过谦了。”又不等他回应又问:“大人府上三代御史,不知到您这里是否仍是于愿得偿?”
话题变得突然,莫十六怔了怔,心下略有点哭笑不得,倒也认真答了:“莫某何德何能,得忝御史之列,幸甚至焉!”
这话说得好听又没用,覃御也不以为意,接着问:“若为御史,朝中要员之私人作风,可也在大人评断之列?”
莫十六脑子里的弦略略绷紧,慢慢说:“身为臣工,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皆不可简单而论,这是毋庸置疑的。”
覃御微微偏了偏脑袋,嘴角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正要再说什么,忽然听得有人从旁叫了一声“莫兄”,只得打住话头,往一旁闪了闪,让莫十六与那出声之人相对。
“方大人。”莫十六其实年纪比方纪要小上两岁,但方纪每每见到他皆以“兄”呼之,他提过两次不见方纪改口,又不好总纠正人家,只能在态度上更加谦恭一些来作平衡罢了。
方纪第一眼注意到的确实是莫十六,但自第二眼之后看的就是覃御了。他认得覃御倒不是因为覃御去过他家,而是出自那一次覃御穿男装随着白络瑜去六部大堂留下的印象,因这印象实在深刻,所以他此时完全没有想起她与自家夫人那个嫡亲外甥女之间的关系,连问也没问萧格格一声,一边同莫十六寒暄,一边视线不自觉的总往覃御身上飘。莫十六和他说了几句闲话也意识到不对,正想着赶紧结束对话,谁知原本背对着两人的覃御却赶在他之前转过身来,大大方方看着方纪问:“方大人这样看顾在下,可是在下身上有什么不妥?”
这样被人一语道破自己的偷窥,方纪再老成持重也难免尴尬,正欲含糊过去,覃御又问了:“自我来了中京,便常听人说我和苏相年轻时生得相像,方大人想必亦有同见?”
方纪吃了一惊,不得不正色看去,覃御却已转向莫十六,神色不见丝毫波动:“莫大人以为呢?”
莫十六先前真没往这上头去想,被她点明后,他还真盯着覃御看了一会儿,忽然啊的一声将两手一拍,连点几下头:“果然如此!难怪我从前一直看您眼熟!原来是……原来是……”
他是真的有点儿激动,覃御却皱皱眉,扬声道:“两位大人往后还请忘了这话为好。众人皆知苏相膝下只有两位公子,我是白相养大的,此生与苏相并无半分瓜葛,这话若传了出去,无端叫人对苏相的品性生了疑惑就不好了。莫大人身为御史,当比我更谨慎些才是。”
她的语气颇有训诫的意思,莫十六也是错愕,又忽地想起她方才问过的话,心下顿时闪过一道亮光,似乎想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一时间惊讶得目瞪口呆,连有人走近也没注意到。
倒是方纪琢磨这事的时间比莫十六长得多了,故而他闻言虽也吃惊,却还不像莫十六那样失态,也及时看到了出现在覃御身后的那一群人。
刘越路过此地纯属巧合,西楼如今许多事务归他负责,他每天都会在工地上转悠,这会儿是带了匠人和同僚过来商量排水槽的事。他没看见覃御的脸,本是冲着方纪与莫十六过来打招呼的,不想走近时听见覃御这一番话,他听得云里雾里,正猜测此人是谁,恰好覃御半转过头来对身后扫了一眼,他先觉着那张脸有些眼熟,继而脚步一顿,竟不大敢再上前了。
3、
沈慕要放手司南局,自然要做好收尾工作,在局里待到二更时分,他府中忽有人来找。听过缘故后,他愣了一时才吩咐备马,趁着街上无人,一路催马快行,不过半刻钟就到了家。
到家直奔后园,果然见六角亭上有一人正背靠栏杆斜坐着,那人一见他便笑,指着不远处一片黑沉沉的暗影问:“我家饭桌上的菜,是这里种出来的么?”
沈慕走近了才闻出酒味,不觉微微蹙眉,上来将她手边酒壶拿过去,却也觉出里头只怕已是空了。有心要教训人,看着灯下那张面目却张不开口,只得弯腰将人抱起来,轻轻抱怨一句:“如今夜里还凉,要吃酒也在屋里吃,怎么就跑了出来?”
覃御倒是很顺从地抱了他的脖子,拍拍他的肩膀说:“还是你对我好。你不知道,我这个人,不挑的时候是很能凑合,但我挑剔起来,也能气死人的。比如那些珠子宝石,颜色质地若不是最纯净的,我绝不会上身,你再哄我也是白搭,我可会看这些了;再像这些菜啊水啊,味道不是最纯正的我也不会吃,便是碍着面子吃了戴了,我心里看不上就是看不上,你可没法儿叫我说声好。”
大凡吃多了酒的人似乎都多话,沈慕却不讨厌覃御这样,嘴角甚至带了笑意。覃御也不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朦胧着双眼继续一板一眼地道:“你看,我连个菜也要挑剔,何况是人呢?我跟你说,不是待我最纯粹的人,我也是不要的啊!可怜也好利用也罢,那都一样,都不成。就如你吧,若叫我知道你有什么不纯粹的念头,那我绝对,绝对不会再同你说一个字。你信不信?”
沈慕步子不停,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又往她腮边亲了亲,轻声说:“累了,别说话,回去给你吃茶。”
覃御晃晃脑袋,往他耳边凑了凑,嘟嘟哝哝的还说:“我给你……我是来……我答应要给你修园子,你看,我没有忘记吧?”
沈慕托在她后腰间的手紧了紧,低低地笑:“我知道你不会忘。”
于是自这日之后,一连几天覃御都会跑到沈慕家里待着,一副真格要帮他改造府邸的姿态,沈慕则一切由她去,而且比她还积极,若非她拦得及时,他能主动把自己的寝室给拆了。覃御对他的过分配合也头疼,索性叫他不必再管,他也从善如流,转头集中精力开始对付另一件事。
不知怎么的,近来中京似乎有个传得很低调但也很广泛的流言,据这流言说,原来白相家里那个身份神秘的女孩子竟是苏相的私生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