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铭嗯一声示意认同,又笑了笑:“一会儿救一会儿杀,实在不知咱们这位帝君与铁骑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只是这点恩怨眼下看着犹可,若真纵容下去,怕就谁也消受不起了。”
此事说到这里也就算到头了,杨熙便又提起了别的:“如何?陈姑娘的复式记账法你可学会了?”
苏铭虽还是看不清楚,可也货真价实地翻了个白眼:“一个小姑娘家家摆弄出的玩意儿,我再学不会也不必姓苏了。”
杨熙看着是在笑,语气却很认真:“你的见识和学问自是比陈姑娘高出许多,但前些日子我这里的事若非那孩子帮忙也委实难清,你是看在眼里的。她那记账的法子相当不俗,难为她一个人琢磨出来。”
苏铭收起戏谑,也跟着说:“算账快也还罢了,能想出这么一套法子来,我看很值得写进折子里去。”
杨熙点点头,又微微偏偏头,不觉笑了:“覃御的朋友倒都是些有意思的。白络瑜为人孤傲,覃御的性子三分像他,七分却比他可爱多了,想来当是随了她自个儿的父母。——你这是怎么了?”
苏铭放下茶杯,垂目捋了捋满是湿痕的袖子,脸上的笑意异常勉强。
3、
从客房回来,杨熙见侍儿仍在屋里,便道:“夜已深了,往后不必等我,自去歇息便是。”
侍儿便是落玉,这丫头原贴身服侍杨沁,水患暴发之前刚从平南过来,这些天都是她代替了陈平在料理杨熙的日常起居。女帝禁止杨熙与家中沟通,落玉的到来其实有些不妥,但这既是母亲所赐,杨熙也不忍推拒,近来一直想找出个合适的法子处理,暂时却尚无思路。
落玉自己是很乐意来服侍杨熙的。家中这位大公子不但相貌好能力佳,更难得脾气也温和,无论男女老少,落玉从小就没见过不喜欢他的人——包括她自己。杨夫人将她从大姑娘身边要过来送到这里的意味其实很明显,可不知为何,自来聪明的大公子这回竟似全未意识到夫人的苦心,待她的态度一如往常,这让她心里未免多了丝忐忑,只苦于不好主动开口提起罢了。听杨熙说完,她失望之余只好努力笑道:“今儿奴婢想着将大人的衣裳规整规整,翻了两个箱子,见有些竟发了霉,只怕穿不得了。您看一看,若无十分要紧的,我便拿了去改作他用。”
象郡其实不比平南雨季的潮湿,问题是杨熙的衣箱在来时浸了水,他却不曾察觉,此时看着那一摞好好的衣裳都不能再穿,心下未免可惜,只是也无法可想,便道:“你做主就是。”
落玉答应一声,捧着衣裳正欲出门,杨熙忽然将她唤住,她心里跳了跳,慢慢回身过去,杨熙已大步走到她面前,她觉出自己的手有点抖,忙屏住呼吸,面颊却不可抑制地烫了起来,旋即听到耳边一个迟疑的声音:“这件也坏了么?”
什么?落玉怔了一怔不及回答,杨熙等不得,自己伸手从她手上的衣服里抽了一件出去,口里喃喃道:“果真坏了?”
落玉听得出他的惋惜之意,不得不硬着头皮抬起眼睑,见他拿的是一件薄薄的大氅,一时却想不通他为什么单说这个。杨熙倒不介意她的沉默,视线只管黏在大氅的衣襟上,迟了迟方轻叹道:“这件留下,你且去吧。”
落玉终于回过神,忙道:“大人不若交给我,我想法子给您将霉斑去了……”
“不必。”杨熙很干脆地打断了她的话头,一边将大氅搁在床头,说:“我自己来就好。”
落玉面色微僵,下意识往那衣服上看了一眼,却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又不敢坚持,只得告辞而退。脚步刚到门口,她忽然想起旧年一桩小事,忙回头又往床上看了一眼,心下抑制不住地泛起一股涩涩的味道,一时冲动,便低低叫了声:“大公子……”
杨熙回头看过来,见那女孩子正抬头直盯着自己瞧,倒怔了怔,方笑问:“什么事?”
朝中人才虽众,同时上过战场又做过文官的却没几个,这份阅历,加上已届而立的年纪,让杨熙比那些温润却难免单薄的弱冠少年看上去多出许多沉稳气质,何况他长得又不差,这样的人所拥有的吸引力,是连他自己也估量不到的。旁人或许还会嫌弃他是个克妻的鳏夫,可落玉亲眼见过自家大公子是何等疼惜何等维护妻子,无人的夜里,她不是没想过也能被人这般疼惜维护……所以眼前这个机会,她实实在在不愿意错过。手里的衣裳不知不觉被攥得死紧,而那两句原以为再难说出口的话,也终于随着颤得不像样的声音说出来了。
“大公子,我来之前,夫人已……将我的身契发还了。”
到底在诗书之家浸淫长大,说到后半句,她的声音不仅抖而且极轻,若非杨熙耳力好,还真听不清楚。听清楚之后,他很快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不由在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怪道总觉着这丫头说话怪怪的,大多数时候竟以“我”而非“奴婢”来自称,他怎么就大意了?
母亲的心意他不是不懂。不能娶妻,至少可以先要一个孩子,他到了这个年纪,这事再拖下去委实不太像话,便是帝君,怕也不至于连这都要禁。且就便不提这个,最直接来看,他身体正常又成过亲,自然不能说真没有需求。只不过……他倒还不至于因为这些就非要有女人不可。
杨熙对于内宅的看法和父亲颇为相左,他父亲杨润观总共有五位妻妾,又很早就退隐,不与他们母子一道生活,他年少时看过母亲失落的面目也听过母亲偶尔的低泣,渐渐便觉着女子本就生来弱势,身为男子又何苦为她们的弱势更增添砝码?再者,他也不像苏忌年轻时那般想法,认为女人是累赘,只要有孩子就成,他是把妻子看得更重的人,所以这事儿不想马虎。偶尔他也确实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夫妻运上命途多舛,只是再不自信,也仍然不想马虎。
落玉以为杨熙是在思考自己方才那句话的含义,殊不知那人却在一愣神过后很是和煦地笑了,说出一句令人胸口发闷的话来:“这是好事,是我失察,累你受了这些天的委屈。从明日起,你便不必来这里伺候了,住处也挪到北阁,同徐姑娘作个伴吧。”
他说完便挽起袖子预备洗脸,明显不打算再多言,落玉并非泼辣直接的性子,不可能死缠烂打,却也因太过失望而呆立在了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好一会儿理不清头绪。
陈平回来时见落玉堵在门口,不得不唤一声“姑娘”,落玉方才惊醒,立刻将脑袋低低垂下,匆匆说声“陈大人有礼!”便疾步消失在了漆黑的长廊尽头。
这是怎么了?陈平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直到什么也看不见,方走进屋门。杨熙并未别说,只吩咐道:“往后玉姑娘便是与徐姑娘一样的自由人,她若想留下,你只管供她衣食住行,她若有旁的念头,你便替她打点了就是。”
徐姑娘是徐嫣,是沈慕年后送来的一个女人。沈慕自打那回受伤“利用”过徐嫣之后就彻底忘了这个人,年前偶然被嬷嬷提醒,才意识到家中居然还有这么个隐藏的炮仗,吓得忙把人扔到象郡,美其名曰给杨熙寻了个知书达理品貌双全的侍儿,在信中胡吹乱捧一通后,倒也说明此人曾是罗长天埋在宫中的眼线,白络瑜把她揪了出来却没处理,叫杨熙自己看着办。杨熙很郁闷,好在徐嫣很是随遇而安,看着也没有真想伺候他的意思,见象郡有女学,便主动请求去做女先生,只是人暂时还住在北阁,过段时间才会搬去郡中女学府。把落玉打发过去,杨熙一来是想两个人有个伴儿,二来是让落玉好生想想未来,过几****再问一声就是。
陈平低头应下,又看到床上的大氅,便忙上来收拾,一边笑道:“大人怎么把这件衣裳翻出来了?您要送人可也送不出去,这儿用不着。”杨熙来时的行李主要是他收拾的,这件衣服却是杨熙做主塞进来,他也说过象郡气候炎热,那大人却叫他只管带上,他也不好劝。
杨熙摇摇头,看着他问:“这衣裳发了霉,我记得你有个去霉斑的法子是不是?”
经他提醒,陈平才看见那衣服前后都有星星点点甚至成片的霉斑,忙道:“这是怎么回事?大人恕罪,属下失察了!”
杨熙笑道:“没人怪你,你只看能不能去霉。”
陈平也知再认错也无济于事,便认认真真将衣服又检查了一遍,正在沉吟,杨熙又问了一次:“如何?”他意外地由此察觉到自家这位素来稳当的长官似乎有点紧张,遂不敢耽搁,忙道:“属下先试一试。只是……恐怕去掉霉斑之后这衣裳也不好穿出去了。”
“那倒无妨,有个样子便好。”杨熙松了口气,又叮嘱道:“留心些,别弄坏了上头的花。”
陈平糊涂片刻,忽然听懂了杨熙究竟想说什么。
这大氅以织造好松竹暗纹的锦缎为面,衣襟袖口都没有镶滚,只用窄窄的黑熊皮装饰,所以通体根本看不到一朵“花”,除了左前襟的内侧。
为了掩饰一个破洞,那里绣着两朵小小的双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