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氏再度拿起针线,指尖却在微微发抖,半日未曾下过一针,口里的话却说得很是锋利:“公主是个女人,又是个做娘的人,她便是再聪敏机智,遇上这样的事难免要钻牛角尖,做丈夫的本该更体谅她,可你二叔那几年是太忙了,人一忙起来只怕不耐烦也是有过的,两个人就这么着渐行渐远渐有隔阂,小错终是酿成了大过。可叹都说你二叔智慧,这件事上他又智慧在了何处?”
这话苏仪不能接,甄氏更不敢接。其实在杨氏说到苏仪的孕事时,甄氏便一直垂着头,并不曾露出过半点异样的脸色。谁知接下来更叫两人始料未及的是,杨氏又把怒火延伸到了别处:“我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公主和小公主的祸事,还有一多半儿得归在咱们这位帝君身上。”
甄氏手一抖,针尖将手指刺破,皮肤上迅速冒出一颗血珠,她忙抬起手指送入口中咬住,方勉强掩饰了复杂的心情,苏仪同样面色不定,却还是大着胆子看向杨氏,杨氏丝毫不以为意,冷冷道:“帝君虽是公主的亲娘,可帝君也有一副太过刚强的性子。只可怜公主救了江南几十万人的性命,却救不得她自己和女儿的命,谁说那老天的眼不是瞎的,竟连好歹也分不清,不过是个泥塑土坯的蠢物罢了!”
屋里安静得可以听到清晰的呼吸声,苏仪正忍得辛苦,幸而杨氏很快回过神,整个人松弛下来,摇头叹了一声:“是我错了,原说要让你静心养胎,怎么倒惹你烦恼起来了?”说罢立刻转了一副慈爱的笑脸,指着自己和甄氏手中的针线笑道:“你六嫂的月份比你大不许多,你们两个的小衣裳我正好一起做了,谁也不偏不倚。”
苏仪茫然随着她的手指看了看,却全未看出她们做的究竟是衣裳还是鞋帽,只知道自己脑子里已乱成了一锅粥。
2、
秦云抽空回了一趟郡府,整个人明显瘦了一圈,眼下青影甚重,气色却很好。苏仪与他成亲之后将他的性子摸得七七八八,还从未见他眼中出现过如此夺目的光彩,心下虽有点吃味,认为他没有太把自己挂在心上,却也觉着他这副扑在事务上的状态似乎更叫人喜欢,故而不但不曾对他的数日不归流露出半点不满,反而妥妥帖帖地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听说朝廷第一批的拨款还不够,第二批尚未下来,苏意正在动员乡绅富户募捐,当下便表示要将随身带的银票全部捐出来,秦云不要还不成,说这样才能为别人做表率。秦云感动之余也很欣慰,遂将原来打算回来看一眼便走的主意改成了好好在家睡一觉再接着忙,因此小夫妻两个吃了晚饭便关着门在屋里说起私房话,苏家上下也很默契地没有谁去打扰他们。
苏仪坐在榻前翻着梳妆匣里的银票时,秦云则歪在榻上饶有兴致地翻弄着妻子嘟嘟囔囔丢在桌面上的一些文书票据,忽一眼看见个请帖,他忍不住拿起来打开看过,苏仪从眼角里瞥到,便将手里的活儿放下,转过头来笑问:“你瞧覃姑娘的字如何?”秦云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请帖上,煞有介事地道:“相爷家中千奇百怪的什么都有,只怕连字模也不缺,我看这些应是用字模印出来的,并非手写。”
苏仪抿嘴一笑,伸手将请帖拿去仔细看了两遍,又放在桌上,方道:“我在相爷家的书房里看那些卷宗时,在上头看到过不少覃姑娘的批注,她的字笔力极好,是我远远不能及的,且她会许多种笔体,都写得十分扎实。比如评价一个惯偷时,我记得她写了句‘飞檐走壁摘花拂叶之妙,当以赵体方可显其飘逸’;又评到一个悭吝的妇人,她用的是瘦金体;锤杀亲母的用了石碑体,案犯为年轻女子的则用簪花体,诸如此类,很是有趣。能写那么多种字体的人,写出这样的字倒也不奇怪。只是我早先不曾熟悉这位雅人,真是有眼无珠。”
“竟还有人比仪儿更雅么?”秦云边笑边往妻子耳边亲了一亲,打趣道:“仪儿今日莫不是有些不舒服,怎么说起胡话来?”
苏仪和他几日不曾亲近,心下未免缱绻,便没有挣扎,反而往后倚在他怀中,故意嗔道:“谁与你胡说了!——你且别动,我还要问你,出了这样大的事,京里总要派一个人下来的,你说帝君会派谁来?”
自打上回表示想多参与些外务被否决之后,苏仪一直没有放弃过旁敲侧击,秦云知道她“贼心”不死,却也不忍不答,便道:“只要兰江无事,想来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朝中派个有资历能压得住场的人就行,毕竟三叔他们的能力有目共睹,姑祖母不至于太担心。”
听他夸到自家人,苏仪颇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但并未露出,而是轻轻捏着秦云的下巴,若有所思地道:“身为男子,果然还是要有所作为才更有分量。看看你,再想想我五哥——你瞧我五哥从前常在东席堂混的人,在象郡变得那么严肃沉稳,我都险些以为他换了个芯子。”说着适时地往秦云腮上亲了一口,眨着眼睛认认真真地说:“夫君,你真厉害!”
秦云有点哭笑不得,握了妻子的手指亲一亲,笑道:“罢了,我就当自己没听到你夸苏铭那句话就是。”笑罢却正色敛容,一板一眼道:“和苏家比起来,秦家的人在中京并不算突出,不管是我这一辈还是上一辈,我们都输了你们一筹——仪儿不必替我分辩,你我皆能看得出的事实,硬要辩来就没意思了。不过,我还是要为父亲说上一句话,听祖父说父亲曾经也是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的年轻人,只是一则资质不算上佳,中京那么多才俊,缺他一个不缺,二则他那时又顾忌到姑祖母的名声不敢十分靠着门楣出头,甚至要刻意回避,如此一来自然就泯然众人了。便是我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层顾忌,真正能放开手脚做点事的也就是这两年罢了。至于我的本事,我自个儿心里有数,其实该算姑祖母刻意提拔的缘故,并非我真有多么优秀。”
苏仪听得皱眉,忍不住再要反驳,秦云却还是摇头,拿手指轻轻抵在她唇上,微笑道:“有一桩白相年轻时的轶事不知你听过没有。说是莫老御史曾在朝堂之上怒斥白相骄奢淫逸甚至有僭越之举,折子写得连篇累牍义愤填膺,几乎激起了众怒,可白相自来懒与人言,当时也只道他的所有皆是帝君所赐,若帝君要收回,他自然毫无意见,还会在家中静候司南局来查。姑祖母同我说起这件事时,提到了先帝的几句话,我以为很有道理。先帝说在白相那个年纪的年轻人里,谁要是能在打退大齐骑兵、清查全国户丁田亩、加固江南水利、修订百科经典这些事中做到一样,他就肯把给白相的一切给了那人。中京那时纨绔之风盛行,朝中只怕每位大人家里都有一位善于斗鸡走狗的年轻人,正是这次廷辩之后,风气才开始慢慢转变,如今的中京年轻人多半儿都很务实求上进,说来还是拜白相所赐。要在这么多能人里出头,可不是件容易事,我算是比许多人有‘后台’,可若能用‘后台’做些正事儿,我倒也不会去在意旁人怎么想。”
苏仪听得面色怔忪,直到秦云说罢还未回过神,秦云见此只是一笑,淡淡道:“难得夫人有兼济天下的胸怀,只是眼下且不必着急,咱们家内宅且未稳固,还需夫人多加调教,待假以时日,自然不愁你的用武之地。”
3、
第二日依旧阴雨连绵,秦云走得很早,苏仪送他出门后又踏踏实实睡了个回笼觉,方精神抖擞地去寻三婶说和堂嫂说话去了。郡侯夫人见她不复昨日的萎靡,忍不住暗暗赞了秦云一声,口里则笑道:“今儿一早接了你五哥的信,说他有个朋友过些日子要成亲,新郎是瀛郡人,新娘却要从咱们这里出门,请我帮忙备一份贺礼送去。我看了看那地址竟是白相家,再一想这萧姑娘,可是上年跟着你和尹郡主来给你六嫂送亲的那位女子?她倒是个有造化的。”
苏仪对此事始料未及又充满了好奇,忙同夫人请求要来那封信看了看,果然见到萧格格的名字,再看她要嫁的人,却是个陌生的“林翊”,自己并不认识。
萧格格也要嫁人了?还是从白相家里出嫁?那还真是个有造化的。看起来,似乎比肖馥更有造化呢……
萧格格现在却没觉着自己多有造化,她正烦着呢:临到过门,居然发现自己要嫁的这位如意郎君竟似另有个矢心不渝的红粉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