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差这两日硬扯着卫央在灵堂隔壁胡作非为,心下得到极大餍足,正是难分难舍之际,谁知席谆忽然来访,传女帝的口谕将卫央接进了宫,他虽诧异又不舍,却也不敢说半个不字。更奇怪的是,卫央的车这边还没出街,内廷的人便以搜查吴青渚被刺案的缘由将吴家翻了个底朝天,连吴差和卫央的卧室也没有放过。吴差暗道不是全中京人都知道那是铁骑下的手么,怎么反而搜起受害者的家了?可他仍是不敢将这质疑宣之于口,还是席谆主动悄悄与他说,刺杀案只是个借口,实则他们要找的是吴青渚保存的一份刑部机密文件,又再三对吴差道扰,吴差方才释然,连声保证不会有半丝泄露。
卫央没有吴差那么好糊弄,但她哪怕再警惕也无计可施,只能乖乖进宫乖乖回到自己往常居住的无衣殿,刚踏进院子,那两扇宫门便从外头砰然关上,继而响起了锁链的冰冷触碰声。
欧春一把拦住几乎要整个儿瘫在地上的卫央,在她耳边飞快地说:“郡主,此刻不是懈怠的时候!”
“那还有什么法子……”卫央两眼无焦距,声音极度虚弱,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陛下一定知道了……”不知怎么的,虽说女帝看上去一直很疼她,她却从不敢在那位尊者面前露出半丝错处,何况如今这情境。
“便知道了又如何!”欧春有些恨铁不成钢,索性大着胆子低声斥道:“这事本就怨不着您!那样的娼妓居然也敢自称是您的长辈,这分明就是在落帝君的脸面!”
卫央脑子里轰然一响,忍不住哭出声来:“可我究竟是杀……”
“您什么也没做过!”欧春顾不得什么,一把握了她的口,斩钉截铁地说:“那娼妇死有余辜,陛下绝不会为了一个下贱女人迁怒于您。”
不迁怒?不迁怒能把人锁在这儿?卫央正欲反驳,欧春已紧接着说:“陛下真正气的是您擅自动手,为今之计,咱们只有尽快联系公主,请她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好叫她老人家消了这阵子火头,便万事好说了。”
她不提温毓还好,一提温毓,卫央的泪流得更凶了:“可阿毓早已不拿我当姐妹看了……”
“这个您不用怕,奴婢早已替您打算好了。”欧春眼神微亮,附到卫央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卫央先是震惊,继而终于有了两分力气,捉着欧春的手急切地问:“你果真……?”
“这话您不该问,公主自会去想。”欧春说得极是笃定,“您放心,从您同奴婢要那东西开始,奴婢就已经在为您打算这一天了。”
5、
许是不想在宫里闹出太大风波,也许是没觉着卫央能翻出什么浪花,无衣殿的宫门并没有锁很久,到傍晚时就被打开了,只是看管的人仍没撤去,里头的人出不来。卫央费尽心思,刻意买通人去温毓面前渲染了一通自己的凄惨,又偷偷递去半幅残词,上面写道:“柳下笙歌庭院,花间姊妹秋千。记得春楼当日事,写向红窗夜月前。”百般设法之后,煎煎熬熬等到第二日午后,终于才见温毓姗姗而来。然而在看清楚那人的脸色之后,卫央的一腔欢心顿时如浇冰雪,霎时间凉了个彻底——温毓看上去不止冷淡而不耐,甚至在眼底隐隐竟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卫央指尖儿冰凉,心中不及多思,眼中已半真半假地泫然下泪,适当地表现出了凄惨的模样:“阿毓……”
温毓就在宫门口站着,并没进来的意思,闻声撇开视线,只吐出几个字来:“卫儿还是节哀的好。”
卫央的眼泪生生被这话逼了回去,她硬咬牙深吸一口气,继而倏然跪下抱住了温毓的双膝,哭求道:“阿毓救我!”
她动作急切而用力,温毓一时愕然,她随身带来的小宫女和一个六品嬷嬷又不像明嘉或曹嬷嬷一样敢擅自上前干预,故而便给了卫央时间,让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话。
说起来卫央的确也是可怜。她刚过门的第二日,便发现自己虽无婆母,却有个比婆母更难缠更无耻的叔祖母。吴青渚少年时父母双亡,全靠寡婶照料长大,那寡婶别的上头或许真的不错,只是有一件普通人都无法接受的毛病,便是偌大年纪居然对房中事仍十分热衷。卫央和她初初接触时听她隐晦地问及自己与吴差的生活,只当她是老年人在关心家中子嗣,后来才惊觉事实并非如此。更出奇的是那位老人家丝毫不以为耻,不但在家中安然兴起许多骇人听闻的事实,而且十分乐于分享,每每寻到机会便想和卫央交流交流,那尚且残留着一丝白皙风韵的脸上满是诚恳,拽着她的手用力拍上两拍,说声:“你们年轻,能得乐时先乐着,孩子且不必着急,放心,我和你公公不是那不通情理的,不会催你们。”卫央恨不能浑身的血都涌到头上,回去能把自己的手洗脱一层皮。所以不管外头人对吴青渚如何交口称赞,在卫央眼里,吴家人却个个不是好东西。
连她嫁到吴家过了这么久的人提起这些来还嫌脏了自己的口,何况温毓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这还是卫央尽量简短隐晦地说出来的,温毓先是面红耳赤继而脸色苍白,也不好惊动别人,只顾用力去掰卫央的手,声音都变了:“糊涂!这种话也是你能对我说的?还不快放手!”
卫央原就在绝望边缘,说出那些话已几乎耗尽她的所有心力,因而甫一听到温毓这般斥责,她的情绪便猛然激烈起来,一手攥着她的衣袖不放,一边站起身盯着她的眼睛,咬牙切齿道:“这就是多年的姐妹情分?这就是你和我说过的生死之交?温毓温毓,你可别给我无情无义!”
温毓被她剧烈变化的模样惊着了,仓促间眉眼里再没有方才的疏离与高贵,反多了几分不屑和厌恶:“你要我怎么做?人若真是你杀的,难道我还能给你说成无辜的不成?!”
“是!”意外的是,卫央盯着她,竟坚定地吐出了这个字。
“你……”温毓一脸惊愕,怀疑眼前这人是不是疯了。
“我便是杀了人屠了城,你也得替我想办法、谋退路,这才不枉咱们从小儿一处长大的情分!”卫央脸色雪白眼睛通红,样子颇为可怖,不远处的宫人虽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却也看出不妙,只苦于温毓不发话也不敢贸然近前,直急得在原地暗暗顿脚,还是有一人机灵些,悄悄转过宫墙,一径回毓成宫报信去了。
温毓也想立刻从这里离开,可偏偏脚步不听使唤,何况卫央已上前一步捉了她的手腕,在她耳边低声冷笑出来:“阿毓,我方才说错了,我不该求你,我该说:你必须救我。”
温毓已无心去听她说了什么,只是嫌恶地要往后撤,卫央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如遭雷击,连呼吸都险些忘了。
“你若不救我,杨熙就会知道,他夫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6、
不知过了多久,温毓才终于找回些神智,随即下意识地猛然摇头,脱口否认道:“我什么也没做!”
“是。你的确什么也没做。”卫央失望至极,竟大声笑了起来,笑罢眼神却骤然怨毒,用力将温毓的手甩脱,眼睁睁看着那姑娘踉跄了几步险些摔倒,她也不再管束自己的声音,冷冷道:“是我自己蠢,我拿你当最亲的人才为你做了最恶毒的事,可到头来遭报应的只有我一个人,你说我能甘心么?!”
温毓太紧张了,紧张到完全没有留意到她话里的凄凉,只是又重复了一次:“我什么也没做!”
“闭嘴!”卫央心里抽痛,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再次逼近过来,“方才我半个字也没提到那母子三人是怎么死的,怎么你也不问?难道不是因为其实你早已猜到了什么,所以才不问?——啊,我想起来了,你哪里是什么也没做?那瓶花蜜不是你亲手送给她的么?送出去的时候,你当真以为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卫央眼里闪过癫狂的惊喜,温毓却嘴唇发抖,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绝望的样子莫名美得令人心悸。卫央看了她一会儿,表情不知为何又放松下来,甚至走上前去轻柔地抚了抚她的面颊,又轻轻叹了口气:“你这样美,这样聪明,运气也这样好,而我却一直这样倒霉,你说大家出身一样,怎么命运就这么天差地别呢?说真的,我一直……一直……都非常非常嫉妒你。”
最末一句话,她是贴在温毓脸前非常缓慢地吐出来的,温毓下意识要转头,却被她捏住下巴,不得不正视她的眼。
“我知道你心悦杨熙,虽然这辈子嫁不成他,只怕也不想让他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人。既如此,那就乖乖给我去跪在颐园堂求情!”卫央笑着说完,又若无其事地弹了弹手指,“别想着蒙我,我不说没准备的大话。再者大不了就是一死,若临死前能拉你垫背,我也是觉着赚了——温毓公主!”
秦伽罗便是在此时一头拐进了这条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