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话并不是针对沈慕,沈慕却大惊,忙将她的脸扳过来仔细问:“你要反悔么?”
“反悔什么?”覃御茫然。
“说了往后要跟着我过!”沈慕这话说得算得上咬牙切齿,好像听见覃御一声否认便会吃了她似的。
覃御哭笑不得,抬手捏捏他的下巴,解释说:“你肯娶我高兴还来不及,只有你反悔的,哪有我变卦的?”说完想一想,放低声音道:“我方才想的是苏相。”
沈慕一颗心没等落下就又提起来了,盯着她问:“苏相怎么了?”
覃御皱皱眉,不答反问:“你瞧苏相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慕答得毫不迟疑:“中京的官儿多怕先生,这你知道,但天底下的平民很应该感激苏相,许多人却不知道。”
覃御问的是为人,不防沈慕答的是为政,心下很有些纳闷,刚要指出来,那人却已接着说了下去:“你走过的地方见过的人也多,天下除了沧浪那等世外桃源,贫富多半极为悬殊,穷人家里一年的用度或许不如富人家中一顿饭的花销,许多人终其一生,最大的愿望不过是顿顿能吃上饱饭罢了。说来帝国如此之大,有些差别也属平常,只穷的人太穷太多,富的人太少太富,这便有了问题了。”
沈慕也是没办法。他知道覃御想听的不是这个,但他也真不想同她讨论苏忌的人格,只好这样糊弄。而覃御听他说得轻柔而切实,心下起了兴趣,倒也不想着打断。
见她不纠缠,沈慕略略放心,继续道:“再早上二十年三十年,国内境况更差。你见过不少活得不像人的人吧?比如许多大宅里那么些卖了死契的仆役丫头,被主家打骂发卖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实则没有人真正需要那么多人来伺候自己,略有些头脸的人家讲究的‘体面’根本经不起推敲,真往深里探究下去,视人命如草芥才是天下最斯文扫地的行径。从前且不论,那些仆役若离了宅门恐怕也是无处可去,但拜苏相所赐,如今帝国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已是开了许多路子给底下的人了,只要不懒不痴,一个孤儿也完全可以凭双手吃饭,他既不需出卖尊严,帝国也多了一个真正干活儿的人,算得上两全其美。”
覃御从前也和白络瑜讨论过家奴等事,听沈慕与自己见识颇有相似之处,一边觉着亲切,一边却也不得不质疑:“此事虽好,可朝中并不只有苏相一个人。”
沈慕笑了,眼内神气却笃定:“确实不是苏相一个人。但若不是有他在前头推,那么多世族豪绅可不会轻易让步。他们手里攥权攥惯了,便是些全新的路子,他们也自觉该插一手,比如修运河,原说好了路过哪个村镇,便由哪里出劳力,再照份子给他们分往后的过路费,本与世族无干,他们偏要将自家家仆与佃户挪去充数,硬生生挤掉平民的机会,若不是苏相出头料理,你看有哪个村民敢与世族对抗?再比如开海路、建新城、打井修渠、改良农桑打断盘剥,这些一则牵涉到利益,二则世族绝不会甘心看着新贵崛起,他们要巩固自己的地位,苏相要帝国真正富强,其中冲突不亚于战场上的刀光剑影,换一个人哪有这等心智与能力?”
要说修运河开新城等等这些事,覃御都是知道的,白络瑜也和她备细说过其中猫腻,但她还是头一回听人讲出苏忌在其中的作用,思量半日,忍不住嘟哝:“你如此说,苏相倒是个胸怀天下济世苍生的大善人了。”
“谈不上善人。”沈慕摇头笑,“平民是得了实惠,但苏相未必真是为了他们。”
覃御忍不住看他。
沈慕也看着她,解释得很耐心:“若论谋算,除先生外,天下恐怕无人能与苏相相比,他所谋者往往是十年百年千人万人,既有这心力,不用出来才是难受。况且,你总该也明白,事情越难,做成之后往往越满足,苏相大约也是如此。”
这话着实有点儿出奇,覃御神色怔忪,一时想不起该说什么,沈慕便又接着道:“依我瞧,不管动机如何,能让许多人吃饱穿暖便是件了不起的功德。一个人若常年忍饥挨饿,自然不会有多余的精力去知荣辱、识对错、辨是非,那活得便与畜生无异,并不能真正说是‘人’。虽说人心浮滑不妥,可若蠢笨麻木的人太多,同样不是什么好事。”
他说到这里,覃御才算彻底回过神,感慨之余不知怎的忽然叹道:“象郡闭塞贫瘠,便有许多活得不像人的人,你说大公子能管好么?苏铭从前也是个不通庶务的,只怕帮不到多少忙。”
沈慕不料她说这个,忍不住古怪地瞥了一眼,酸酸地说:“你倒关心大哥。”
“我自然关心。”覃御没听出他的话音,反纳闷起来,“不然可不成了没良心的人?”
沈慕语塞,低头往她唇上轻咬一口,又将人放在地上,说:“我去寻文叔问两句话,你且去厨房瞧瞧有什么可吃的。”
走出两步却觉身后有异样,回头对上一双可怜巴巴的眸子,他又是欢喜又是无奈,只得拖上她的手,一边慢慢走,一边把开头就想问的问题问了出来:“怎么忽然问起苏相来了?”
覃御垂下头,犹犹豫豫地答:“我从前分明不怕苏相,近来却怕得很,不知是为什么。”
沈慕停下步子,回身将她抱在怀里,轻声说:“别怕,怕谁也不用怕他。他不但不会伤害你,若有一日需要拼了性命去救你,他也会毫不迟疑的。”停一时,又很不情愿地接了下去:“或许……连我也比不上他。”
这话很厚重,覃御原该感动的,可她手里却轻轻搭上沈慕的胸口将他推开一点,抬起头来很认真地说:“大公子便没有迟疑。”
沈慕面上笑容尽失,眼神倏然变得深暗而晦涩,隐隐又有一两丝痛苦蕴于其中,看得覃御心中一跳,下意识要后退,却被他紧紧环了腰不得动弹,只得赶快说:“我没有怪你……”
她并不太记得马会那天的事了,尤其不记得白桦林中所见,但对于先前那一幕还是有印象的。沈慕当时背对着林垣与温敏,自然看不到后头的动静,所以她的确不怪他。
然而沈慕却将她的脑袋扣在自己颈窝里示意她不必多言,半日方才开口:“你不怪我,我也要怪我自己。然怪责又有什么用?护了你的人终究是大哥而不是我。我运道不好,从一开始便是这样……”
从一开始,从他在翻云山里陷她于险境开始,他的运道的确就不很好。
覃御不知该如何回应,倒是顺着这话莫名想起桩旧事来:那一年上官净曾在寄尘院的菩提树底下说过一句谶言,让她不要见中京来的客人。
上官净还说过马会很不吉利……
覃御睁着眼睛僵了一时,脑子尚未反应过来,口中已飞快地说:“你替我教训过秦家的护院啊,我都记得的。”
沈慕似乎笑了一笑,但并未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