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小小书房里所存的根本不是普通的书,而是历年来出自御史台、大理寺、各地衙门甚至司南局的案卷。
苏仪随手拣了几本案卷来看,却不防一股荒诞诡谲残酷冷血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个光怪陆离不可理喻、与她自幼生活迥然相异的世界逐渐在面前展开,惊得她乍疑乍寒,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字。然而初始的震惊过后,她却没有丢手,反而一本又一本地看了下去,待意识到眼前光线渐暗时,才发现手边那一个时辰整的沙漏已将将见底。
合上卷宗,将那个陌生的世界关在里面,也将自己的神思缓缓拉回,这才听到淅淅沥沥之声传来,忙丢下卷宗走到窗口一望,果然见天空灰云四合,满院子的花木都被浸入了不紧不慢的雨丝之中。由于光线不明的缘故,倒越显得园中白色愈亮,碧色愈翠,红色愈鲜,偏偏四周又再安静不过,那种异世之感再度袭来,苏仪整个人怔怔忪忪,直到侍儿往她肩上覆一领披风,她方动一动眼皮,微微吐了口气。视线落在窗外一丛肥厚沉稳的芭蕉上,那浓郁的颜色让她心间微动,脑海里迅速浮起一个人影,却并非久久不至的覃御。
秦云对门上说明是来寻自家夫人,那引路之仆妇并不多话,只一回身,示意他跟自己走。他有些迟疑也有些释然,心道这种天气果然不适合出门,便将随从留在门口,自己手里打了碧油伞随着那头戴阔檐斗笠的妇人穿花过林,最终停在了一所形状十分可爱的小房子外面。不待他开口问话,妇人忽而往蕉叶后一隐,就此不见了踪影,他无奈之下唯有站在那里稍稍平缓跳得略快的心脏,方抬脚迈进门槛,口中轻声而平直地唤:“仪儿?”
站在窗口的苏仪应声看了过来,面上笑容如雨中蔷薇一般娇娜柔美,秦云却有一刹那的失落。
原以为……
然而这失落只是一闪而过,他很快上前携了妻子的手,怜惜地问:“手这样冷,你们何时回来的?”
“就没出门。”苏仪摇摇头,轻轻贴在了他身前,低声说:“覃姑娘许是身子不适,我来得不巧了。”
秦云相当吃惊:“你自来了便是一个人枯坐在这里?”
“不是。我还看书了。”苏仪抬起眼睛一笑,眸中全无任何抱怨之色,“云哥,咱们回去吧。”
秦云心下一叹,只得替她穿起蓑衣、踏上木屐,两人携手迤逦而去。
这雨一直下到夜里还没有停歇的意思,苏仪听了半夜,第二日在枕上撩开帐幔,只见窗上一片白光,便吩咐侍儿推开窗扇,这才发现外头原来是个再晴朗不过的天气,便是从床上看去,也能见到碧蓝辽阔的天空与伸手可摘的白云,待趿了鞋子走到窗前,又不经意被院中芭蕉叶上反着的明亮日光晃了眼,害得她慌不迭地抬手遮挡。
秦云恰好走入,见状不觉微笑,伸手将她拉开,又亲自服侍她梳洗过,夫妻两个一起吃了早饭。
饭罢,下人给苏仪呈上了刚收到的帖子。
“小秦夫人懿鉴:芭蕉叶底雨,一梦到天明。御昨日孟浪,不胜惶恐之至,若蒙垂怜,今当登门请罪以供驱遣。此谨奉。”
字是极其工整的正楷,横平竖直不多不少,与书上印出来的字一模一样,很难看出写字之人的性情类别。
秦云见苏仪只管盯着帖子发呆,正欲问话,忽听她吩咐人说:“把我屋里那两瓶花挪到花厅里去,再从后头池子里捞两尾彩鱼去前面水槽,把水底的杂草清一清,路边的树枝花枝看着修修,茶具……也从我屋里拿吧。”
看着侍儿应声而去,秦云方笑问:“这是做什么呢?”
苏仪抬手抵着右边太阳穴,叹道:“从前我只当五哥已够清雅,谁知他这园子收拾得比起覃姑娘那边差了竟不是一点半点,我不过想着好歹弄得干净一点,别叫人太觉出寒碜来罢了。”
秦云闻言便知覃御要来,摇头笑道:“分明是你昨日被慢待了,倒还想着这些虚礼。”
苏仪微微蹙眉,起身边往外走边说:“不是虚礼,其实……该说是我心里羡慕才对。云哥,我很羡慕覃姑娘可以去自己喜欢去的地方、住自己喜欢住的园子、和自己喜欢的人打交道。我这辈子怕是没有这个自由了。”
秦云并没有开口,只从后环住了她的腰身。苏仪扶着他的手对楼下的芭蕉看了一时,忽然又转过头来小声说:“可我也不愿意和她换过来。我有你,还有最疼我爱我的父母家人,真和她换才是傻了。”
秦云眼里闪过一丝轻微的愕然,嘴角的笑容倒并未有丝毫变动。
侍儿通报说覃御的马车已到门口,苏仪却没急着迎接,而是又问了秦云一句话:“云哥,你为什么爱芭蕉?”秦云在九楼长租的院子取名爱绿轩,里头遍植芭蕉,苏仪是见过的。
“芭蕉大红大绿,看起来很俗却又很雅,我觉着很像我。”秦云温温和和地笑,笑罢轻轻捏了捏妻子的手,催道:“快去吧,我也要去见大哥了。”
2、
昨夜雨中,苏铭悄悄去见了杨熙。
秦家的事如今就是皇家的事,纵是苏家的人也不能轻易置喙,这个道理苏铭自然明白,所以不管秦云多么谦虚恳切,他也只能说出五分真话,余下的五分要留给杨熙。他与杨熙不止私交更好,往后还都是一处共事的人,原就比和秦云的立场更近些。
和秦云一样,杨熙也没急着去郡府。象郡他不熟,白络瑜肯指点他他已经感激不尽,苏铭又好歹先来了一年,有些事说得比白络瑜还详细些,这两个人的人情他是都很认的。苏家人都不笨,杨熙信得过苏铭看人的眼光和看事的角度,因此双方一来二去说到后半夜仍意犹未尽,待终于告一段落后,杨熙方抚着一只巴掌大的银色酒壶慢慢总结说:“钱还是要让秦家挣,再挣多些也没什么,金矿银矿上的事我不掺和都可以,但他们决不能再干涉象郡的政务。”
苏铭抬手饮尽了一杯栀子酒,心想象郡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政务!
“秦云说会让秦修把账本拿出来,若果真如此当然最好,趁此机会把郡里的财政和秦家划清界限,免得往后生事。”杨熙说到这里顿了顿。
苏铭笑笑:“若秦修不拿出来呢?”
杨熙也笑,眼神很平静:“偷也要偷出来。”
这意思就是连秦云也不能十分信任了。
苏铭对此并无异议,继续喝自己的酒。
“秦家的内务郡里自然不会管,但秦家人若和外头有了官司,一码归一码,我只能把外头的面子给到秦修。”说到这里,杨熙看了苏铭一眼:“人手上我暂且不会拉你下水,这一点你先记着。”
不拉他下水,也就不会重用他。苏铭关于这一点很看得开,不然也不会半夜来见他,因而只无谓一笑,道:“大哥只要能将我看作后盾,我便于愿已足。”
他的目光很清澈,杨熙便点点头,接着说了下去:“海路一定要开,不仅秦家想开,对帝国来说,开海路也是利在千秋之事,所以,在这上头郡里和秦家都要使力。”
苏铭心下轻叹:谁都不想和秦修打交道,但避来避去在这件事上还是避无可避,可有的头疼了。不过这也只能见招拆招,他相信杨熙的能力,便不再多想,张口问:“那么关于练兵……”
杨熙眉间微微凝起,神色比方才郑重许多,语速也降了下来。“象郡的府兵形同虚设,这局面不是一年两年,仓促之间谁也不能——除了白络瑜谁也不能——叫它焕然一新。我想的是……趁着秦云在,先把钱和权的事弄清楚,海路不用我说,秦家要做这事离不开我,至于兵要怎么练,除非秦云主动和我提,否则我不打算同他说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