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正是新人拜见长辈的功夫,见苏意跑了,余人都忙往外瞧看,跟着便忙不迭地轰然而起,苏意的夫人站得急了些,险些一头栽倒,被丫头扶住后也不顾什么,急匆匆还是向外走。但苏忌走得快,不等她出去便已进了门,就在中堂站了,说:“事先不曾有信来,是我失礼了。”
他一开口,屋里立刻一片寂然,几乎连呼吸声也不闻,等他说完,苏意方大松一口气,欢喜得有些语无伦次:“兄长能来,实为弟之福,苏锦之福!”
苏夫人也只顾着激动了,倒是苏锦的嫡长嫂轻轻在杨澈的腰间推了一把,杨澈难得反应极快,忙拉着苏锦一道跪下,称呼道:“见过二叔(苏相)!”
夫妻两个说完才意识到口径不一致,不由对视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苏意正欲开口,苏忌先说:“彩头未得,新妇自然不必改口。”说完从袖中取出一个红封递与苏意,苏意又将红封递与苏夫人,夫人方递给了杨澈。杨澈红着脸双手接过,低低说了句:“阿澈谢过二叔!”
苏忌并不回应,只示意诸人落座。坐定后,苏仪第一个开口问:“二叔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门上没有通报?”
苏家规矩虽大,却不刻板,苏仪在家素来活泼受宠,因此苏意等人并没有怪她多口的意思,反而笑道:“定是兄长来得突然,门上的人不及通禀,虽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过错,究竟是失了职,理应受罚。去告诉外头,门上的人一律革两个月的银米,若有再犯,一并打发去马房当差。”
苏忌对此淡然以对,似乎全不关心,苏意问他要待上多久,想住在哪里,他摇头说:“白圭尚在城中,我在他的别院中住着便好,无谓来扰你们的清净。午间送两道菜去还他的礼,余者皆不必预备。”说完已站了起来。所有人都忙跟着他起身,他出门前看了看苏锦,说:“成亲之事非同小可,外循国法内依家规,有不懂的,要多向你父亲和舅兄讨教。”
杨澈有三个兄长,苏锦却知苏忌指的是杨熙,忙低头应了,苏忌方同苏夫人略一颔首,抬脚走了。他来得快去得快,统共不过坐了片刻功夫,却让苏意一家欢喜了许多时日,而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一直不断有平南郡府的头面人物来探风声,然并无一人再有幸能见苏忌一面。
午间苏仪自告奋勇领了送饭的差事去了白家,只是她也没有见到苏忌,倒是见到了董伯娘。因知尹慈向来敬重伯娘,她待老人便很客气,又同覃御说:“贸然造访实在失礼,还请姑娘别见怪。”
覃御笑道:“姑娘说哪里话?这是我家,也是阿慈的家,您既是阿慈的朋友,自然可以随时登门来的。”
因是暑天,她穿了身极轻薄的淞江印染棉布衫裙,浅杏黄的广袖衫上绘着冰镇葡萄消夏图,长裙素白无花,黑发以珠簪挽在脑后,一概首饰皆不佩戴,倒比别人更显得玉骨冰肌,观之十分清凉悦目。待苏仪坐下后,她便继续斜倚在罗汉榻的扶手上逗猞猁玩,苏仪看见猞猁倒想起一事来,忙问尹慈:“阿慈,那套小老虎可在此处?”尹慈一下没反应过来,她忙解释说就是从前杨澈提起过的那一套玉虎,尹慈这才记起,笑道:“你还记着呢?”又摇了摇头,道:“却不在这儿,在乡下呢。你早说一日,我便请伯娘顺路带来了,这可不巧。”
董伯娘送了酸梅汤过来,苏仪取过一杯啜了一口,叹道:“偏我没眼福!”
覃御在一旁听见两人的对话,便笑道:“这有什么,姑娘若想看,我画与姑娘便是,没什么出奇,不值得您记挂这样久。”
苏仪闻言大喜,忙说多劳,覃御摆摆手,一边起身一边吩咐尹慈去研磨调色。尹慈略作犹豫,却见伯娘微微点头,便也没说什么,自去帮忙。覃御手快,不到一刻钟便绘好了六只小老虎,那些小家伙或呆萌懵懂或虚张声势或懒懒散散,各个十分可爱,连小猞猁也看得入神,趁人不备时拿爪子去往一个小老虎身上按去,将白生生的皮毛染得墨迹斑斑不说,它还自以为好玩,又将爪子往纸上空白处去按,覃御只得捏着它的后颈给它擦墨,也没顾上招呼苏仪。
苏仪没有留心猞猁,只管对着纸上的画注目良久,口里呆呆地说:“果真与我的是一套……”
尹慈笑道:“那可只有问先生了。——可惜了这纸,小东西今儿真是不乖。”边说边将画纸卷起,随手放入了一旁的白瓷瓮。
苏仪看着她的动作,忽然问:“阿慈,这画送我如何?”
尹慈还没开口,覃御回头说:“承蒙姑娘青眼,倒不是有意要回绝您,只是这画已经毁了,送人不恭,您若要,我闲了再画一幅便是。”
她既这样说,苏仪只好不再坚持。因此时董伯娘已摆好了饭菜,几个人便先吃饭,吃到一半,文隽在穿堂那里说有客人来寻尹慈,尹慈忙放下饭碗出去瞧了瞧,见是萧格格,诧异之余正欲招呼,不料那姑娘先一头扑在她怀里大哭了起来。
4、
萧格格哭的理由……说起来也确实是个理由。
杨润观明确表示允许杨照和肖馥的婚事了。
萧格格倒不至于是嫉妒,但羡慕是肯定羡慕,尹慈也了解她的难处,少不得耐心安慰了好一会儿,萧格格方稍稍平静些,一边抹泪一边向尹慈再三说她不是不为肖馥高兴,只是控制不住想哭。尹慈笑道:“我自然知道你的为人,无需多说。只是苏仪如今在这儿呢,叫她看见你这模样不大好。她倒不是个嘴碎的,只是你也未必愿意见她,我先去打发了她,回来再寻你。”
尹慈一走,屋里便只剩下董伯娘、覃御和苏仪。食不言也罢了,等放下筷子,苏仪总觉得有满腹的话想问覃御却又说不出口,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每日里如何打发时间这等琐碎事体,又一道逗了逗毛毛。气氛正有些冷清,幸好尹慈回来,苏仪忙问是来了什么客人,尹慈笑道:“我若说不打紧,只怕你也不信,还以为是我慢待了你,不如与你实说了吧。倒不是别的,只是她有一桩急事等不得,所以我只好请你改日再来了。你莫恼,我多替你绣条腰带做赔可好?”
她既说得开诚布公,苏仪也便不介意,笑道:“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我倒要多谢这位客人了,不是她,我还捡不着便宜!”
尹慈亲自送了她出去,回来看覃御正伏在榻上假寐,便放下纱帘,自去寻萧格格去了。没过一会儿,董伯娘忽然急匆匆找过来,也不顾萧格格在场,劈头便问:“阿慈,阿御呢?”尹慈见伯娘神色惶急,也吓了一跳,忙说:“方才我看她在屋里睡呢,怎么不在么?”说着便往外跑了出去,甚至没来得及同萧格格打声招呼。
将房间里里外外都找了一圈之后,果然不见覃御踪影,尹慈不由慌了神,很快和董伯娘分了工各去前后院寻人。她在园子里转了好一会儿,不知叫了多少声,却始终听不到回应,急得正想哭,忽然听到小池塘里传来水花声,一转眼看见覃御正背对着自己从水里冒出个头来,顿觉心里一块儿大石头落了地,忙叫道:“阿御快上来!”
小池塘是白络瑜特意修的,池壁和池底都砌着整齐的灰色条石,前几日刚刚清洁过,水里一丝杂物不见,按说尹慈应该能发现里头有人,但覃御恰恰穿了身和条石颜色相近的小衣,方才许是贴在水底了,头顶又恰好有一片树荫,所以尹慈没察觉。而且丫头压根儿也没想到往水里去找——覃御确实会游泳,但她从前一直不敢独自下水,谁能想到她今儿就破了例呢?
覃御却没有听话,也没有回应,一缩头又钻入水中,好像专和尹慈作对似的,丫头往哪边去,她便往相反的方向游。尹慈急了一会儿猛然顿悟,站在那里呆了一呆,方叹道:“你要一个人待着么?也好,我去同伯娘说一声,半个时辰后来寻你便是了。”
听到她的脚步声去远,覃御方从水里站起来,拿手抹干净脸上的水珠后,她往水面上看了看自己的倒影,心想在水里虽然看不到眼泪,但眼眶还是太红了,这样回去让伯娘看见,一定瞒不过去。
真累。每天面对白络瑜已经很累,再多一个伯娘……
啪的一声,刚刚恢复平静的水面再度陷入了混乱。
5、
白络瑜是在半个时辰后才知道覃御失踪了。那时尹慈发现覃御已不在池塘里,却在房中看到一封写明要交给白络瑜的信,只得拿着那封信着急忙慌地去寻他,他拆开信封打开信笺,见那页纸上只写着一行字。
“先生,告诉伯娘这是你的决定。”
这行字让白络瑜心情很复杂。
除了她恐怕就没有人能够以这样游刃有余毫不在意的口吻来“命令”他了。
除了她也没有人能这样不重视他。因为她知道他几乎什么都能承受,只有董伯娘和尹慈才需要被安慰。
将那页纸装回信封时,他心里在想:明日是他为她定的生日,此时离开,是不是说明她已经不承认这个日期、不承认他的说辞、不承认她的来历了呢?若果真如此,那她又知道了什么?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白络瑜渐渐生起了一阵难以着落的无力感:一直以来他都想要保护她,但他似乎忽略了,有那样的父母,还有他这样的教导,覃御其实从来不是一个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