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对面那姑娘还真犹豫了起来,看看公文又看看她,半日方问:“这可是胡说,他既如此看重你父亲,如何不派些兵马来护送你们?”
“不是将军不派,是家父不肯。他说自己原是一介布衣,寂城的守兵是服务于帝国又不是服务于他的,所以不占这个便宜。”覃御说得面不改色,“将军虽然担心,但也不敢违逆家父,说若遇见了人,便只管将这公文拿出来便是,他自有道理。”
她正说得滔滔不绝,对面那人忽然往她身后一指,厉声问:“那人是谁?!”
覃御回头看了一眼,见白络瑜正慢吞吞地转过一道巨石往这边走,顿时笑了,道:“可巧了,那正是家父。”
她笑声未落,对方却将马鞭响亮地甩了一声,斥道:“原来是个胡说八道的疯子,给我捆了!”
覃御没料到事情会急转直下,眼看有四五个汉子催马一拥而上,心知来不及分辩,正欲动武,忽听杨熙叫了一声:“左姑娘且等一等!”
左姑娘?什么左姑娘?这个问题刚划过脑际,覃御便反应过来了:鸡冠山上的山贼头子名叫左奄然。不过……怎么杨熙原来也知道么?
那女子似乎也有些意外,随即看到杨熙手里出现的一件东西,立刻挥手示意手下暂停,指着杨熙问:“你怎么有我寨里的令牌?!”
杨熙将令牌掷于她身边的一名男子,笑道:“见令牌如同见寨主,还请姑娘行个方便,莫要为难我们了。烦请您回去拜上令尊,只说杨熙路过便是。”
那左姑娘将令牌从下属手里抢过去左看右看,忽地盯着杨熙问:“你说什么?你叫杨熙?”
杨熙微微颔首,那女子见状立刻翻身下马,单膝跪下道:“左青无知,冒犯了杨大人,还望大人见谅,莫与女流之辈计较!”
杨熙并未下马,只在马上笑道:“姑娘说笑了,原不过是件误会,何来计较一说?”
听他这样客气,左青一时间竟变得十分热络,起身攀着他的缰绳热热闹闹地说:“大人可算是回来了,爹上个月还说不知有生之年是否还有机会见您一面,您可愿屈尊去我寨里一走,偿了他老人家的心愿?”
覃御心道你都说了你爹是“寨主”,哪里有这么大咧咧请一个朝廷命官去寨子里走走的?一边忍不住看了杨熙一眼。杨熙也回视她一眼,方对左青说:“并非杨某托大,乃是我一路还有同伴需要照料,只怕抽不开身。”
左青回身将覃御的马一拍,一副大包大揽的气派地说:“这有何难?请这位姑娘一同去不就成了?”
覃御生恐杨熙答应,忙道:“前番已然说过,家父最是爱惜名声,他既不肯白占苏钦的便宜,只怕也不肯与贵寨有所干连。倒是令尊若有空,左右我们脚程不快,怕也赶得及叙旧。”
左青不算笨,而且难得竟没在意覃御的说法,反而对杨熙道起了歉:“是左青思虑不周,大人莫怪。姑娘说的是,我这便回去通知爹爹!”
她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带走了一群人,覃御摆手赶散面前的浮尘,摇头道:“若有果真过不下去的人家,买一个女孩儿回去也就是了,大路上随便抢,这不是明摆着看不起苏钦么……”说完又问:“大公子既知道她是谁,怎么开始不说?”
杨熙忍着笑说:“看你应付得很好,我想能不与他们有什么瓜葛便不提也罢了。”
覃御却不信他,嘀咕说:“还当您是个厚道的,原来和先生一样爱捉弄人。”
杨熙怕她真不高兴,忙道:“我与左奄然只有过一面之缘而已,更不知他如今是否还在当差,若不是听你说他们是鸡冠山的人,那姑娘又有个哥哥,我可拿不准,所以才不敢提。”说完往后偏了偏头,笑说:“你要撒谎也撒得高明些,你问问谁会将他看作你的父亲?”
覃御也转头看了看才走到一半的白络瑜,悻悻然道:“所以我才想着早些自立门户,不然再等个十年二十年的,只怕出门倒被认作他的长辈,也不知是他亏还是我亏!”
“自立门户?”杨熙愣了一下,心里莫名浮出一个问题:难不成你要招婿?!
3、
午后果然有个体型瘦弱相貌平常眼神却颇凌厉的四五十岁汉子来寻杨熙,覃御伏在桌上透过窗缝看了他们一会儿,心里始终想不出白络瑜老了会是个什么模样。
接下来的日子便很平淡,覃御是出城则玩入城则避,白络瑜是懒得见人,杨熙是一贯的温和内敛,几个人从不惹事也不挑事,也没人来惹他们,故而半点风吹草动也没惊起。唯有一夜杨熙被隔壁房间的叫声吵醒,问白络瑜说是覃御梦魇了,他想过去看看又碍于身份不好开口,熬到天亮居然见覃御又去练剑了,且和他打招呼时一切如常,他死活想不明白,便硬着头皮去问白络瑜,白络瑜没理他,他不死心又问覃御的亲事,白络瑜总算回了他一句:“怎么,你要替她做媒拉纤?”噎得他多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说句实话,若非还有覃御,杨熙真不愿意和白络瑜同行。别说那人近来脾气尤为可恶了,更要命的是他上了贼船才知道白络瑜打的是撂挑子的主意,一路上断断续续将些事务都移交给了他,有些事他不想听又不能不听,不想应又不能不应,偶尔忍不住腹诽:不是骂我蠢么,那还让我做这些!有一回许是给白络瑜看出了端倪,那人盯着他似笑非笑道:“我说的是你比不上季平,又没说你一无是处,打杂跑腿的事你还不至于做不来。”杨熙给他气个半死,在覃御面前也没能掩饰住,覃御玩回来看见他脸色阴郁,背地里便抱怨白络瑜,白络瑜难得反思了反思,觉得自己为杨熙这场糊里糊涂的婚事也生够了气,而且也怕覃御真恼了,后面两天对杨熙的态度才稍好些。然那时函谷已至,一行人也该作别了,杨熙自回中京,覃御他们去寻司空律。
外人多以为司空律乃是一副美须髯着宽袍的仙风道骨模样,但他本人其实有点不修边幅:因嫌长发梳理不便,他的头发向来剪得很短;又不爱穿长衫,总像樵夫一样穿短衣木屐;除了琴房一尘不染外,他自己的卧室和普通人的卧室没什么两样,并未见得十分整洁。不过他对普通人没兴趣倒也是真的。他已经在歌乐山南侧的万风谷里住了许多年,身边只有两三个人伺候,在别人看来是寂寞,在他看来却是仙境一般,他根本不需要出来与外人沟通,也很厌烦有人去寻他,覃御是少有的例外。
司空律一生只得覃御一个弟子,原是有意将她留在谷里陪自己过上几年,谁知只教了三个月,那小姑娘就莫名其妙的摔了他几架心爱的琴,他一怒之下将她撵了出去,并放言说不许她再来,后来虽然越想越不舍得,说出去的话却不好改口,便只好主动给她写信。覃御毕竟年纪小,开始太将司空律的话当回事,还真不敢去看他,后来见他的信里偶尔流露出想念的意思,又和白络瑜确认过,才将这事摆上了日程。因想着自己许久不曾好生练过琴,她先在山外临时磨了八九日的枪,进山后还十分忐忑,谁知司空律许是太高兴了,满口里对她只有夸赞,又是说她指法纯属又是赞她意境精进,还问她最近谱过什么曲没有,见她摇头,他露出一丝遗憾,但旋即便兴致勃勃地说自己近来在琢磨一首古琴,让她一道来参考。于是师徒两个便守着琴案和山谷过了十来日,总算谱出了一套让司空律满意的《十三谈》。这名字是白络瑜取的,取完名字他就说要走,司空律这时心愿达成,重又恢复了与世隔绝的心情,对他们倒也没有深留。
距离平南愈近,天气也愈热,覃御不知怎的越来越沉闷,有时白络瑜若不留心,她能半天不说一个字,神色总像是在发呆。白络瑜一步不敢离开她,有点后悔没有早点通知尹慈或者伯娘,他原是想多一些和她独处的时间,却没想到她没了别人需要敷衍后会这样颓废。覃御并不是厌烦他,他看得出她好像还比去年更依恋他,但她就是不愿说话,常常一个人坐在屋里写字画画。白络瑜还没有无耻到去偷看她在写什么,心里总有点不托底,临近郡府前的一晚,他犹豫再三还是将杨澈的伤说给了她听,覃御很吃惊,想了很久才说:“先生,你要帮我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