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熙拍拍他的肩，笑道：“你放心，我回去一定记着替你催催婚期，少不得早些给你还回去罢了！”

苏钦正欲开口，视线忽然往杨熙身后扫了过去，脸色变得很奇怪。杨熙回头看了一眼，顿时也愣了：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覃御正坐在车辕上轻轻晃着两脚，笑容如阳光般绚烂。

3、

白络瑜颇费了番功夫方将覃御唤醒，小姑娘睁开眼睛后神色很茫然，好一会儿不曾理会他，他正恼得要回去把突荣宰了，忽觉胸前一暖，耳边听见一声低叹：“先生，别走……”

“阿御？”白络瑜心头骤然放松，抬手将覃御抱进怀里，抚着她的头发说：“先生不走，阿御乖，别怕。”

覃御紧紧搂着白络瑜的腰，忍了许久方压下心内的恐惧，终于再度开口：“先生，他们说要带我去见什么神，我不愿意。我知道他们在骗我，我若跟他们走了，便再也见不到你和阿慈了。”

白络瑜心里腾地冒起一股火，口中却很平静，微笑道：“阿御最机灵了，当然不会上他们的当。”

覃御轻轻动了动身子，抬眼看着他说：“可他们说可以让我见到娘亲。”

白络瑜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与愤怒，覃御却似乎没有注意到，继续问：“先生，原来我母亲早已去世了吗？我真的是个孤儿啊？”

“阿御，人生在世，有人走运些，有人注定不太走运，不要太介怀好不好？”白络瑜亲了亲那姑娘的额头，抱着她说：“我自知无法自比于你的父母，可我真的不想让你伤心。”

不想我伤心吗……覃御又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这一梦之中，她似乎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她都毫无印象，却又直觉到某种奇怪的熟悉感，熟悉到让她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梦。最常出现的那个小院儿外面起先看得到红彤彤的一树柿子，她手里甚至还残留着握有柿子的触感，然而后来那株树就只剩下了一地破碎枝叶，她站在那些枝叶旁边被人抱了起来，听见有人温柔地唤她的名字，还有人亲吻她的脸，只是她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也看不清楚他们的脸。再后来她的感知仍是一片朦胧，好像是许多碎片混在了一起，有人在笑、有人在骂、有人在哭、有人在叹气……她统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会笑会恼，但奇怪的是，她知道那些情绪是针对她的。

她从前也做梦，但每梦必魇，醒来全不会记得梦中所见所闻，这回却不一样。梦里的感觉被她清清楚楚地保留到了此时，似乎手臂上还留有被粗针刺入的痛感，似乎耳边还能听到有人在呵斥，似乎真的在被推搡，似乎仍在为被圈禁的孤独感所困……她很惶恐，然而好像并没有人在意她在想什么，她也无力表达，只能一个人作徒劳的挣扎。

最恐怖的是一滩血。那血如同蚯蚓一样顺着地砖的纹理流到她脚下，她呆呆地看着它们顺着她的脚和腿蔓延到全身上下，却只能抬起手遮住眼睛，依稀从手指的缝隙里看到自己脚下躺着一个女人。

“阿御，你梦见了什么？”白络瑜觉出覃御的颤抖，又摸到她的手指冰凉，忙将手贴在她的背心，另一手托着她的脑袋，看着她的眼睛说：“阿御，你还是个孩子，你什么也不懂，不是你的错，所有的事都不是你的错，不要怪自己，永远不要怪自己。要怪就怪先生，是我没有早一些帮你，是我对你说了谎，阿御，你要怎么怪我都可以，不要折磨你自己好不好……”

覃御的心智此刻确然有些混乱，但她也清晰地看到白络瑜的眼睛红了。

他在……哭？……

一滴凉凉的液体砸在脸上，又顺着她的脸流入她的鬓发，那种痒痒的触感让覃御恢复了些意识。

“先生？”她伸手抚了抚他的眼睛，轻声说：“对不起。”

原来你不告诉我，不是故意瞒我，而是不愿我伤心，对不起，是我一直在错怪你。对不起……

白络瑜小心地将覃御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一字一字说：“阿御，我或许不能理解你的痛苦，但是我爱你，就算为了我和阿慈，你能坚强一些吗？阿慈快要成亲了，你不是说要做她孩子的干娘吗？”说到这里，他重又看着覃御的眼睛，声音微微有些变化，“不管你会怎么想，对于我来说，不会有任何一个人比你更重要，你讨厌我怀疑我都好，除了你，我不会再为任何人付出一丝半毫。”

暖暖的热气顺着他的右手传入覃御的背，继而流入她的四肢百骸，那种温暖而又踏实的感觉渐渐击退了她的绝望和卑微，覃御没有力气说话，只是长叹一声，疲倦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她醒得迟，白络瑜没有让她去练剑，她洗漱过后发了会儿呆，因吃不下东西，白络瑜便带她出去散步。打开院门，意外的是突荣竟在门口站着。

那人没出声，只是静静看她，覃御也看了他一会儿，方说：“往后，你好自为之吧。”

突荣心里一阵抽痛，她却将院门关上，仿佛连再看他一眼都嫌多余。

谈不上怪他，但显然也谈不上感谢他，覃御心想自己是大约真的厌倦了这种过于强势的做派。西漠或许真的有神，西漠的神或许真的愿意接引她升天，然而她还没有活够，那个机会并不是她想要的。突荣有能力带领他的族人，她没什么不放心的，往后，也不打算关心了。

吃过饭，她坐在书桌旁画了一幅画，问白络瑜认不认得画上那人，白络瑜不答反问：“是在梦里见到的？怎么只画了这一个？”

“别人都瞧不清楚。”覃御叹了口气，“她凑到我面前说了许多话，我很害怕，就记住了。”

白络瑜将画纸放在桌上，抱着她说：“阿御，她是个坏人，而且已经受到了惩罚。我……不愿意你被这样的过去所牵绊，我答应你，等到你老到走不动的那一天，一定将所有事都告诉你，但不是现在。人生短暂，我不想你带着这种痛苦去生活。”

覃御沉默良久，方道：“先生，您能保证，我那时不会后悔没有早些知道吗？”

因为到了那时，再后悔也是没有用了。

白络瑜轻而深地吸了口气，握着她的手说：“阿御，相信我。”

说覃御心里没有一丝迷茫肯定是假的，然而此时此刻，她真的愿意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