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换了别的小姑娘，自然不会放心收留这样一个壮年男子，但覃御对这个肯和自己搭话又把官话说得和自己相差无几的西漠人充满了好奇心，便叫他伸出右手，将银丝甩出去搭上他的手腕试了试他的脉息，发觉此人无半点内力，只怕连尹慈也能轻易对付得了他，便也就将这人留下了。

突荣是个很勤快的帮工，屋顶上的雪每天都铲得干干净净，柴房里的柴劈得足够一个冬天用，灶里永远有火，锅里始终有热水，连覃御找给他的两件衣裳他也总是穿得体体面面，还常去雪地里捕来兔子和鸟儿来给覃御她们打牙祭，因此过了没有几天，连原本不大同意收留此人的尹慈也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

也许是察觉到了两个小姑娘态度的松动，有一天早上，突荣趁覃御练完剑后直接和她说想要学武功。白络瑜自来教导覃御说武学并非高深莫测的东西，也无需敝帚自珍，凡有心者都可以学可以教，端看自个儿心情罢了，所以覃御并不觉得不该教突荣——反而她很想知道这个西漠人究竟能不能理解帝国人的这项学问，便试探着教了他几天，结果发现那人一点就通一学就会，不由很是惊讶，又因西漠的冬日实在寂寞无趣，索性就一直教了下去，同时也让突荣教自己说西漠话，两个人互帮互助地过了几个月，等到积雪消融春日将至时，突荣忽然提起了告辞。

覃御本打算让他给自己做西漠的向导，那人却坚决不愿意，覃御也不好强人所难，只得与他告了别，各自分道扬镳。她那时以为或许此生再不会见到那人，谁知半年后当她从沙漠腹地回到寂城，竟然又见到了改头换面一般的突荣。

那时覃御和尹慈都被沙漠折磨得又黑又瘦，连覃御的十五岁生日也不曾好生过了，回到寂城如同回到人间仙境，正在当地最好的饭庄点了满满一桌菜大快朵颐，就听见有人站到旁边唤了一声：“小少爷？”

突荣从前给覃御打工时只穿极朴素的布衣布衫，头发虽干净却很蓬乱，腮上又全是黑黝黝的胡须，所以当覃御看到一个穿了整洁的西漠白色长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张脸清洁得好似会发光一样的人时，真的没有认出那是谁。直到突荣又唤了她一声，她才迟迟疑疑地问：“札合台？”

“我叫突荣。”突荣说着坐了下来，露出白生生的牙齿来笑，说：“小少爷，中京很好玩，西漠呢？”

尹慈惊得说不出话，覃御勉强还能撑住，点头说：“西漠也很好玩。”顿了顿又道：“多谢你帮我找向导。”

她在见到突荣时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幸运：西漠人自来对帝国人避之如蛇蝎，而她和尹慈却是一进去便找到了又懂帝国话又熟悉沙漠路径的西漠向导，这事必然不能单纯以巧合来解释。

果然突荣没有否认，三个人在奇怪的气氛当中吃完了一顿饭，临别时突荣抬手摸了摸覃御的头，说：“覃御，我去了中京才知道，能遇到你这样一个先生对我来说有多幸运。谢谢你。”

他比覃御高不少，摸头倒也摸得着，只是覃御颇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忙陪笑说哪里哪里，是他谬赞了，突荣笑笑，又看着尹慈说：“阿慈，以后有机会我带你进乌托，你一定会比现在要喜欢西漠。”

尹慈有点儿心虚，也有点儿惊讶：她被沙漠折磨了半年多，的确相当讨厌这地方……

突荣转身离开时并无半丝留恋，倒是尹慈看着他的身影没入人群中之后忍不住感慨：“阿御，这是我见过的最像神仙的人了。”

覃御摸了摸鼻子，心想你才离家一年多，怎么就把白络瑜忘在脑后了？口里却也并未反驳。

3、

炎夏来临之前，西漠其实很美。浅蓝色的天空高远而寂寥，站在城楼上望出去能看到高耸的胡杨树和一望无际的沙漠，连绵的沙丘看上去单调而枯燥，偶然吹过的微风扬起细沙，有种无以言喻的孤寂之感。

杨熙很喜欢这样的沙漠。在旁人眼里，他性情谦和交友广泛，应当很适合混迹于中京，但纵观之前的人生经历，他最喜欢的却是在寂城待过的那不足一年的时光。他在这里找不到几个可以对话的人，也领教过西漠人的蒙昧与不可理喻，甚至邂逅了那么两三个曾经十分出名的杀人狂和通天大盗，这种脱离现实的平静与诡谲对他有着莫名其妙的吸引力。他初始以为这只是新鲜感作祟，心想应该没有人能够真正忍受得了每天都能刷下一层沙子的床铺和需要定量提供的清水，后来才发现这种生活其实很容易适应，而且它最大的好处是比中京的繁华热闹更能让人清醒——或者说，更能让人发现自己真正的念头。

杨熙并没有和人提起过这种心境，晚饭后约了姜泯来到城墙上散步，一路漫不经心地也只是问他这些天在寂城的见闻。姜泯答得很简便，但杨熙还是听得出这人对于寂城并没有和他一样的看法。这也不难理解，他并不强求别人和自己有共鸣，闲话结束后便说起了正事：“有些错是没有回头路的，不要怪我和荀卿不通融，只是于仕途上，你的机会恐怕不大。”

姜泯微微垂着头，半晌没有回应。

杨熙看了一眼站在几十步开外的兵士，又对着城外的沙丘眺了一眺，倚在雉堞上说：“在这里先混两年资历，可以去北关再长长见识，这样两遭下来，再回里头去应该就比较容易了，你手里有人有钱，做做生意也未尝不可。以你的年纪，娶妻生子并不算晚，有空就做点喜欢的事，人这一辈子很短，不要太拧着自己。”

姜泯还是没出声。

杨熙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聪明人，也知道聪明人往往不太会将别人的说教看得很高明，便没有再多说，不一会儿，有人匆匆过来回报说突荣那边有了回信，他便带着姜泯回了将军府。苏钦见了他先没搭话，而是往他手里递了封大红请柬，他看着那请柬上的“喜”字忍不住笑：“这是谁的好事？怎么我没听见过？”一边打开请柬念了念上头的字，视线顿时凝固。

“这是……”

“五月十五，就是后日。”苏钦替他接了下去，“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竟有幸赶上西漠的狼主大婚了。”

杨熙抽了抽嘴角，半天才终于叹了出来：“真是……无知者无畏……”说完只觉那请柬烫手，便搁在桌上没再去看，抬手揉了揉额角。当初为了他无心的一两句话白络瑜便打得他头破血流，如今突荣这不是在作死是什么？

因苏忌与白络瑜来往颇多，苏钦在少年时期也颇见过白络瑜几回，对那人自来敬畏，忍不住冷笑：“他也不怕自己被灭了族。”

杨熙心想这事儿白络瑜不是没干过，还真说不定，思前想后，只能告诫苏钦：“罢了，这个无需你来关心。他是他，你是你，他要怎么做是他的事，但你若完不成他的要求，他不会给你留半分情面。”

苏钦顿时清醒了些，记起自己的任务是要拿下小洲。谁都知道从寂城直接通往小洲的只有一条必经之路，而且这条路被西漠人严密监视布控，便是只鸟儿也很难飞过，若要拿下它后面的绿地，最为快捷有效的办法便是以重型机械、压倒性的重甲兵和骑兵来突破，苏钦指挥作战多年，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他也知道，这法子不能用。

说实话，他的确有点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