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荣挪了挪两条长腿，伸手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了，方慢条斯理地说：“想了想往后见不到你的生活，觉得很没意思。”

覃御笑道：“你能碰见我就该知足了，不可太贪心。”

突荣皱皱眉，不悦道：“你年纪这样小，怎么总是一副老成的口吻？”

覃御心道你若常年处于朝不保夕的困局之中，你也不得不看破，口里却笑：“白络瑜是天底下最没心没肺的人，我是他养大的，自然比寻常人看得开些。何况我长跟着他，若只管太着相，那早已把自己气死了。”

突荣转过脸去，隔了一会儿才说：“你总说他的不好，可我看他大约是世上最在乎你的人。不但在乎，而且可以日日守着你照顾你，不比我，我既不知你的喜欢爱好，也不知你身体好坏，更不知你现下是高兴还是难过，有什么资格硬要你留下？”

覃御笑道：“你说的是。只是你也不必把他想得太沉重了，他没了我照样可以活得很好。我希望你也能和他学着。”

突荣回过头来盯着她问：“什么叫作‘没了你’？”

“我只是一说罢了。”覃御心不在焉地摆了摆手，笑容在阳光下看来有些炫目。

突荣的视线在她脸上落了一会儿，又越过她投向了院门口，覃御也跟着回头看了看，顿时跳了起来。

3、

杨熙被覃御奔跑的速度和她脸上的神情吓着了，隐约有一点担忧：她不会是……要扑到他身上来吧……

一边想，他一边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半步。

还好，覃御总算在最后关头刹住了步子，只是神情依旧热切，紧紧盯着他问：“大公子，你近来可好？”

听见这句话，杨熙方才释然：哦，她原来是在担心这个。便忙笑道：“早已好了，不必多虑。”

覃御见他气色似乎不错，倒也信了八分，又问他是何时来的，路上花了多少天，预备在这里逗留多久，又说要请他每天来家里吃饭等等，就差说做他的使唤丫头了。白络瑜听得不高兴，随口说了句：“他自个儿多管闲事罢了，你倒实在。”

其实说起来确实不必杨熙出手——罗刹根本不可能让覃御出事——但这话显然就太没良心了，覃御的脸瞬间憋得通红，又说不出什么来，又实在忍不住，索性一抬袖子遮住脸就开始哭，哭得话也说不囫囵了。

“我没有……没有这样想！我没有！”人家为了她几乎搭上性命，她却觉着人是多管闲事？白络瑜怎么能这样说她！

白络瑜到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

杨熙刚刚确实有点尴尬——他也知道罗刹，事后回想也觉得自己挺傻的，但当时的确没反应过来啊！不过这会儿见覃御哭成这样，他又顾不上尴尬，忙劝道：“覃御，我并没有多心，白络瑜自来有口无心，你和他生什么气？”

他不劝还好，这么一劝，覃御更心酸了：为什么是个人都比白络瑜体贴呢？为什么偏偏她就摊上白络瑜了呢？！

覃御清醒的时候真的很少动情绪，上回这么哭只怕还要追溯到三年前，所以白络瑜很快就知道自己完了，覃御根本不让他碰，推开他便往门外跑，他也不敢追。杨熙走到院外看了看，见突荣跟在覃御身后，便回来说白络瑜：“这孩子是通透，又不是没心没肺，你怎么越活越回去了！”难得白络瑜竟就受了这句话，一言不发地走到饭桌前坐了。杨熙的确饿了，看着一桌子饭菜忍不住又感慨：“从未见过这么不娇气的孩子，可惜了。”

白络瑜额上青筋跳了跳，冷冷道：“可惜落在我手里了？”

杨熙并不怕他，摇摇头说：“你不必发火儿，我知道你比谁都疼她。只是小姑娘到了这个年纪最多思多虑最敏感，沁儿阿澈她们就是犯了错，我要说句重话还须再三斟酌，何况覃御这样懂事，你怎么反而这样口无遮拦？我看她是过分懂事，你反而忘了珍惜。”

白络瑜听得胸口气闷，偏偏还发不出火，便起身走到院子里抬头看高远的天空。

因在边城，他穿戴得很简素，只一件浅灰的棉布衫，腰间一条鹅黄丝绦，然背影却依旧如流云玉竹，半点不失美感。杨熙因方才说得多了点，心里也有些不托底，便寻了别的话头来说：“帝君的意思，是想要与西漠暂时订个盟约，国书在我身上，你看不看？”

白络瑜没回应。

杨熙无奈，看了看桌上的菜肴，只得忍着肚饿恋恋不舍地将筷子放下，起身问：“当日离开中京，是因为覃御么？”

白络瑜还是不出声。

杨熙哄自己弟弟妹妹都没这么上心过，居然还耐得下心去多说了句：“有你在，是她的福气。”

“不。”白络瑜这回倒是很干脆地否认了，“我是她最大的灾星。——她不知道罢了。”

这话让杨熙怔住了。一来白络瑜从不知悔过为何物，此番表白可谓罕见；二来……他忽然隐隐约约明白了为什么白络瑜在覃御面前总会不像他自己。他看得出白络瑜很爱覃御，但那种爱和关心并不够坦率，而是带有一点对于白络瑜而言很不可思议的小心翼翼，原来……是因为这个吗？

虽然知道这人多半是咎由自取，但杨熙还是有点儿同情白络瑜。

沉默片刻，他想生气归生气，饭总是要吃的，便走到门口去往外张了张，却发现触目所及只有黄沙胡杨，并无半个人影，心下不觉纳闷，又绕到院子后面看了一看，回来问白络瑜：“这附近有什么地方是她常去的么？怎么没看到人？”

白络瑜抬了抬眼皮，出门去瞧了一眼，说：“回去告诉苏钦，后日日落之前，把阿御给我找回来。”

杨熙吓了一跳，忙问：“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她是给人掳了去？”——谁有这个本事？！问完他自己就反应过来了，忍不住皱了皱眉：“突荣？”

白络瑜不答，只冷冷道：“寂城的主帅若只需守着一座城，要苏钦又有何用？去同他说，不但要寻回阿御，还要他拿下小洲。”

“小洲”是西漠人对距离寂城最近的一小片绿洲的叫法，那里近两年才被西漠人占为军营，因其三面流沙不易接近，帝国迄今为止还未能掌握小洲的兵备。听说突荣下过令，允许西漠人为帝国人做向导，但决不允许这些向导带着任何帝国人靠近小洲五十里之内，而每一个西漠人都严格遵守这一点，给帝国的刺探造成了很大障碍。

杨熙也曾在寂城当差，那时西漠人还没有重视小洲，他曾去过那地方，心知要占领它必得付出不小的代价，何况如今女帝决定不与西漠人直接冲突，也就不宜采取真正的沙场战术，白络瑜无疑是给苏钦出了个难题。他有点儿不明白：这究竟是在生突荣的气，还是在生苏钦的气？不过想想这人自来不是个善茬，只怕是在为自己的不痛快找出气筒，也只得应下，迟疑着又问：“此事虽急，却急不至此，不然我……先吃了饭再说？”

白络瑜没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