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修一边点头一边不自觉地喃出一句：“不过……”

他刚说了这两个字，突荣就替他接了下去：“你担心我的人偷偷背着我和别人来往？”

丰子修吓了一跳，只好点头。

“不会有这种事。”突荣语气很平淡，说着忽然笑了：“你比许多人都了解西漠人，不过可能还不够。而且，你现在还不太了解我。——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和官府做生意吧？很简单，一来除了你们，这里没有任何商号可以承接我的量，我也不想浪费时间；二来我往后还要和你们打很多交道，索性从这里起头，省得后头再多费一道事；三来就是因为你。”

丰子修喏喏，不知自己是否该说一句荣幸。

突荣从破棉袄里摸出一个白色的布包，打开后里头是一叠整整齐齐的宣纸，上面写着极其遒劲秀逸的字。“虽说君子协定足矣，但还是白纸黑字比较妥当。”他边说边将白纸打开放在丰子修面前，认认真真地说：“这是我拟的盟约，你瞧瞧——也给你的上司瞧瞧，要没什么问题，后天我来听你的回复。”

丰子修低头看着面前的纸，又抬眼看他，问：“这是你写的？”

“对。”突荣点点头，起身说：“应该没有错字。”

丰子修默然。他写了一辈子的字，都不好意思往这张纸上签自己的名字。

两天后，突荣果然又来了。但那时丰子修虽然取得了边将的首肯，却还是得等从节度使那里发回来的公文。突荣一开始有点不耐烦，后来就释然了，又来了两回，分别拉了一车胡椒和一车黑乎乎的圆球过来，问他在帝国能不能卖。丰子修挺喜欢西漠的胡椒，但不知那圆球是什么，问突荣时，他神色自若地说那是沙漠狐的粪便。

“你们帝国人怪得很，连牛的**也肯做成菜，所以我想或许这个也能卖吧。”

丰子修忍住呕吐的冲动，斩钉截铁地让他把那车粪便拿去丢掉。

拿到公文后，突荣随便往那上头扫了两眼，又看着丰子修笑说：“别打绕过我的主意。虽然你们人多，但是在西漠，我说了能算。”

丰子修知道这是个年轻人，可是他没打算忽略他的话。

3、

从丰子修第一次见到突荣的那一天开始，寂城明显开始“膨胀”。

去年年底丰子修送回六部大堂上的官文上说，去年一年明账上的的宝石丝绸香料粮食等主要商品来往额约为一百万两，长住人口五万，这个规模显然不能和北关比，但和三年前的寂城相比已然是数倍增长，往后只怕增加得更快。从前人头稀疏的街道上如今常常摩肩接踵，坚固的新房每年都在成片建起，找遍城内，已没多少荒僻之处了。生意上的来往也带动了其他方面的互通，如今经常居住在寂城的西漠人已经越来越多，两族之间的关系看上去是在日益融洽。

到目前为止，丰子修还没看出突荣还有什么别的合作计划，不过他隐隐的也有一点不太平静的感觉。那个年轻人对帝国的兴趣令人惊讶，对帝国的了解更是让他这个地道的帝国人自愧弗如，有一天下午，突荣甚至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和他侃侃而谈“丰”这个姓氏的缘起及丰姓人在帝国的分布，其对帝国经典以及风土人情的熟悉程度令丰子修十分汗颜。

突荣从一开始就能画出丰子修的族谱，可丰子修却很长时间都对他的身世经历一无所知——这也不能怪丰大人，自来帝国并不重视西漠，而且沙漠深广，西漠人又不和他们沟通，又无文字，所以帝国对西漠真的只能说是一知半解。

就个人而言，丰子修挺喜欢那个聪明而直率的年轻人；但他也很清楚，对于帝国来说，突荣是个不折不扣的隐患。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去年竟然拒绝了留在中京的机会，依旧回到了这所边城当差，而他的搭档——守城将领——则换成了苏钦。

无论是突荣还是丰子修还是苏钦，这些人心里都很清楚，西漠如今根本没有能力和帝国正面冲突，但奇怪的是，强大的帝国从未主动给自己惹过麻烦，反而是突荣很喜欢“挑事儿”。这个人应该没打算真正惹恼寂城的主人，不过那种类似于偷袭粮仓、军械库和巡逻队之类的事他没少干过，有时候眼看着一队将士铠甲鲜明地出了门却衣衫褴褛地回了城，丰子修都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他不是没警告过突荣，那人每回都只笑笑，完全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从前小打小闹也就算了，可恶的是，他昨儿竟大喇喇地往城楼上射了一封战书，说要在今日辰时领着一百人来夺取寂城的主权。苏钦把那封信拿给丰子修看时，丰子修心底里都在抽抽：这还真的……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偷一座城了？

苏钦对这件事表现得倒是很淡然，放下那封信，他就开始井井有条地吩咐部下或去城内排查有无异常出现的西漠人，或去加固粮仓金库军械库，或去和里正等人传令明日城内戒严，或叫人去布置城内城外的防卫等等，言语平常思虑细致，丰子修越听越不由生起惭愧和敬佩两种感觉，甚至……颇有点期待起来。

他很想知道，这两个人究竟谁会赢。

4、

寂城的城防远远不能与北关相比。单说城墙，北关的城墙高近五丈，顶宽将近四丈，周长约三十里，这规模比中京内城也不遑多让，而寂城……寂城足足小了一半还多。丰子修站在城墙上远眺一番，心想这么个小城池好像是有点脆弱。

暮春时节的寂城依旧很冷，城墙上的兵士一边巡逻，未免一边闲聊两句来转移注意力，丰子修不经意间就听见了几句话。

“苏将军这一趟差事，算贬职了么？”

“这儿确实不如北关，不过……从来没听说过苏将军有什么错处，何况苏相如今官复原职，按道理不该被贬哪！”

“可不是？说到底，将军从一开始就不用遭咱们这份儿罪——那可是苏相的长公子！”

……

丰子修裹着厚厚的棉衣走下城墙，一边想：自己这衙门今儿是开还是不开？开吧，他还真有点担心自己被突荣连累了；不开吧，人家苏钦的将军府上也没见什么异常啊！一路纠结着回了通判衙门，他咬咬牙一跺脚，还是叫人把大门开了，自己则回到书房紧紧闭了门，手里捧着本书要看不看。

如今他这衙门平日里已热闹得多了，告状的争执的迎来送往的也算络绎不绝，可今天苏钦已下令不准城中人随意出门走动，所以太阳已升了三丈高，此间还是很安静。丰子修心神不宁地窝了一会儿，苏钦打发人来和他说，已经排查过了，城内的西漠人并无异样，城外最近的绿洲“小洲”也没有动静，里里外外远远近近，所有可疑的地形都勘察过了，所有可能有隐患的细节都修正了，就等着突荣来夺城了。

那人走后，丰子修搓搓手掌，跺了跺脚，居然有点儿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