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依据惯例,每年的马会上都会有一场马球赛,夫人小姐们坐于楼上又看了球又看了人,堪称两全其美。杨澈她们到了马场时,观赛的鞠楼上已三三两两坐了十来人,马球场上也已有不少年轻人在进行赛前热身,人声马嘶不绝于耳,很是热闹。
像杨澈这种订了亲的人,对于马会来说主要有两个作用:一则为其他真正需要相亲的人做个遮掩,不然满场里一看过去都是待嫁待娶的姑娘公子,人家面子上多少会不大好看,二则就是凑人数,人多热闹。既是为热闹来的,杨澈自然恨不能当下就去骑马,好赖央着杨夫人说要先找覃御,杨夫人正在迟疑,恰好一位宫装的嬷嬷走近来笑道:“奴婢是德阳郡主遣来的,请夫人的示下,郡主说一会儿来教小杨姑娘骑马,未知夫人可否允准?”杨夫人闻言只得答应,走之前把自己身边的一个嬷嬷留给了杨澈。尹馨又回头笑道:“我也许久没见覃姑娘了,上回没见着还怪遗憾的,一会儿你找着了,打发人和我说一声可好?”看杨澈应下,她方跟着夫人们走远了。
果然,没一会儿的工夫,便有一群人朝杨澈走了过来。除去两名宫装的嬷嬷、两名内相和一个梳螺髻、身着长衣的女子,走在前头的尹慈和苏仪穿着制式和花纹完全相同、只有颜色稍有差异的骑装,杨澈一见了便笑:“你们两个怎么穿得好似姐妹俩似的!”
苏仪笑道:“是长公主给预备的,你这话说的和公主真是一模一样!”说完又从公主府上管马的婆子手里接了缰绳,对杨澈笑道:“说起骑马,我也能教你。你只要别怕,这事就成了一半儿。”尹慈也接了一匹马过来,道:“阿澈先练练胆子,能骑上去就算不错了,一会儿咱们再去看球。”
这马是苏锦专门找来给杨澈的,性子很温顺,周围这么吵闹,它也只是稳稳当当站着,最多偶尔甩甩尾巴。婆子端来踏脚的凳子,尹慈要扶着杨澈上马,杨澈却捉了她的手问:“阿慈,阿御呢?”尹慈笑一笑,说:“殿下托人来说她往小马场去了,要等球赛开始了才过来呢。你瞧这里人太多,她受了伤,怕惊着马就不好了。”杨澈想也有理,往小马场的方向张望了一眼,这才踏上脚凳,将左脚伸进脚蹬,手上用力,一个翻身便坐上了马背。苏仪见她面色镇静,不由咦了一声:“你竟然不怕?”
杨澈其实还是有点怕的,但怕得不严重,而且有尹慈在前头亲为她牵缰,她心里就更踏实了。黄马慢吞吞地迈开步子,垂着脑袋缓缓前行,走了十几步之后,杨澈逐渐放松,甚至想要跑一跑,苏仪骑马追上来,笑道:“哪有一口吃成个胖子的?今儿人多,你还是缓着些好。”尹慈回头示意婆子将自己的马牵过来,也不用脚凳,轻轻一顿足便翩然飞上马背,动作优美而利落,苏仪羡慕得忍不住夸:“阿慈,得空了你可千万教教我武功!”尹慈点头应下,手里牵着杨澈那黄马的缰绳,小心翼翼地带着两匹马小跑了起来。杨澈开始觉着新奇,但很快就被颠得不舒服,连声叫停,尹慈便将速度降了下来,说:“骑马是要跑起来才舒服些,这样是难受了点儿。”
苏仪不耐烦,早已跑去玩了,杨澈晃晃悠悠地在后面看着她自如地在马场上飞跃腾挪,不由艳羡不已,好一会儿才留意到尹慈一直陪在自己身边,忙道:“阿慈,你也去玩吧。”尹慈却摇摇头,笑道:“不差这一会儿。”
从方才一见面起,杨澈便觉出了尹慈不同于以往的沉闷,但周围人多,她不好问,只好装作不察,心里隐约猜到这多半是和覃御有关。
从小到大,覃御曾经很多次不告而别,白络瑜也曾经将杨澈的外公请去数回,从外公和娘亲的言语中,杨澈逐渐明白了一件事:覃御或许并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后来她就学会了从尹慈的态度来判断覃御的身体,只是从未叫人知道过,也从未表示过什么。说实话,杨澈自己也知道她和那两人之间的关系并不对等。别的不提,覃御她们远路而归不辞劳苦给她捎了那么多的礼物,她却连覃御的生日都给忘了。她甚至还不如齐平,齐平虽然家贫,每年却都亲手为覃御做一双鞋袜,而她送给覃御的礼物几乎全都由三夫人一手包办,自己根本没费过什么心思。
杨家三夫人无疑是个聪明人,对杨澈一贯的教育理念也是明哲保身谨小慎微,而有意无意的,杨澈表面看来粗枝大叶,内里其实和娘亲没什么大不同,很多事她并不是真的看不到,比如淳于西里的举止,比如杨沁的心思,比如覃御的病情……等等,她不是不懂,只是这些对她来说都是潜在的麻烦,她宁可视而不见。很多人都说她有福气,说她家境优渥父母慈爱姻缘合意身体健康,什么都很顺,她很喜欢听这些话,尤其喜欢听覃御说——也许只有当知道自己也有覃御所羡慕的东西时,知道覃御来历不明、身有隐疾时,她才能够理直气壮地和她做朋友。
这种念头真的很诛心。尤其在她知道尹慈的身份之后。
当她知道尹慈是谁之后,忽然就理解了为什么自己会怕白络瑜。一起玩大的几个小姑娘,白络瑜见了齐平都会笑眯眯的打声招呼问两句话,对她却往往正眼不瞧,她原本总有些耿耿于怀,如今想来,觉得自己真可笑——她拿什么和齐平比?
尹慈的确是在担心覃御,但一转头瞧见杨澈脸色不大好,还以为她是骑马不舒服,便叫人唤回苏仪,几个人一道回了鞠楼。
2、
此时的鞠楼很是热闹,偌大一个厅中到处是三五成群的夫人小姐,尹慈一眼便将脸色红润笑容舒畅的秦家三夫人温氏认出来了,心下颇为纳闷:秦修被弄出中京,只留下温氏一个在中京孤守,又听说她无儿无女,怎么今儿她也来了而且还心情这样好?
尹慈的想法大约是在场大多数人的想法,只是恰恰不是温氏的想法。温氏觉得,近来的日子当真是她有生以来过得最惬意的日子了:上头的公公与兄嫂皆以为她从夫君那里受了委屈,故而待她相当宽容;身边那总对她看不顺眼的夫君不在跟前,不必听他排揎;下头又没有儿女需要她操心,所以她简直快乐得没边儿,每日里乏了便窝在屋里挑拣吃喝,有心情了便打扮得雍雍容容寻亲访友,人都长胖了几斤。至于外人所担心的那些夫君不爱子女缺失的苦楚,对她来说根本就不是事儿。她既是个爱玩的,今日的马会自然不肯错过,便带着秦修唯一的庶女跟着二嫂淳于氏一道来了。庶女年纪只有十一,眉目生得很好,就是性子怯懦了些,整个马会上只管紧紧跟在温氏身后寸步不离,温氏带她去与许多人包括自己的娘家人打了招呼,一边从眼角里欣赏着淳于氏冷若冰霜的脸,心里十分痛快。
温净却对这位族中的姑姑没什么兴趣。她是温家正经的族长之女,在家族里地位原本超然,近一两年却也因为婚事的悬而未决而有些尴尬。她原想过嫁给秦云,为此和温氏也曾有过交情,但如今秦云已妥妥的是别人夫君,她萎靡了两日,如今已重新振作,一边满场里看人一边和母亲低声商议,并没时间去兜揽秦家人。秦伽罗往她这边望了几回,她都装作没瞧见,待得尹慈她们回到楼上,她立刻跟着几个世家女儿一道簇拥了上去,笑容满面地寒暄了好一会儿。
尹慈自来是个大方的性子,又见多识广,应付这样的场面不在话下,苏仪更不必说,相形之下,便显得杨澈的谈吐举止有些捉襟见肘,幸而杨沁隔着人群瞧见这边形景,立刻赶来陪着应酬,杨澈方稍稍松一口气,暗暗下定决心,想着回去以后定要下苦功修炼这些场面功夫。
秦伽罗自来朋友不多,心中又只牵挂一个沈慕,今日原百般不愿来,又见不远处那一群女孩儿喜笑闲话不尽,心想这种待遇原本该属于自己,情绪便愈发低落,气得淳于氏将她拉入一旁的小房间训斥几声,没成想没说两句秦伽罗就先哭了。淳于氏是个利落人,见不得积粘,给女儿气得一阵阵头昏,偏温氏又好死不死在外头问出了什么事,她懒得理会,打发了身边大丫头出去守门,自己则压低声音问:“你究竟是委屈还是伤心?”
秦伽罗一怔,抬着两个朦胧的泪眼看过去,不防对上两道冰冷视线,立刻吓得浑身一哆嗦,又把头埋下了,抽噎着没说话。淳于氏实在看不惯女儿这个脾性,直接道:“若是委屈,便算我这十八年白养了你一场,往后你的事我自问管不了,也不敢管;若是伤心,那么你便告诉我一个时间,我倒想知道,你究竟什么时候能学会不再当众打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