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就在方才,在男宾云集的厅上,林垣度过了一段难堪的时光。
今日来的年轻人中有不少是林垣所熟识的,甚至颇有几个从前和他交情不错,但他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却无一人上前与他搭话,反而是沈慕出现时,许多人都围了过去奉承寒暄,相形之下,林垣不能不心有所感。
说来中京子弟对于沈慕的看法颇有不同,有人佩服他年轻有为,有人鄙弃他背叛父兄,有人眼红他手握重权,也有人惧怕他手段强硬,待他的态度也因而种种微妙,然沈慕待人却始终一以贯之,不管对上什么样的脸色,他都能保持嘴角弧度不变,等闲看不出和谁更亲近或者更疏远。单凭这份定力,林垣在心里其实就已承认自己比不了他。不止如此,林垣很清楚,自己在中京获得的地位几乎全拜父亲林昊所赐,而沈慕之在中京,却常常使人忘了他原本就是个皇子。一个多月前,白络瑜带着沈慕去林府的那一天,暮色四合中,那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如魅影般穿插于林昊的死士之中而存血不沾身,给林垣留下的印象甚至要超过白络瑜。
和林垣一道躲在屏风后的幕僚似乎忍不住,低低叹了声:“白相是个‘千面神’,七殿下倒是一张面具走到底,也可谓殊途同归了。”林垣听着这话刺耳,却无可辩驳,只能愤愤地出了大厅,并没瞧见那幕僚垂下的眼睛里那一点讥刺、一点幸灾乐祸与一点恨意。
即使离开那个令他感到耻辱的场合,林垣仍是不知所从。自打女帝登基后,他经受的落差太大,不独足不出户,甚至在家也罕见开口,整个人性情几乎大改了。按说今日这马会他原不该来,是他坚持在父亲面前跪了半夜,这才得了准许,来之前他不是没想过自己可能的遭遇,只不过他没料到,想是一回事,真正经历则又是另一回事。他现下只想见温毓一面,然后就此离开这个令他厌恶的地方,远离这些令他厌恶的人,再也不回来。
林垣对温毓的喜爱之深,只怕要远超林昊对此事的估计。林垣在中京的身份骤然高起来只是这几年的事,他十四岁之前一直在东海的乡下过着没有父慈母爱、没有金玉繁华的日子,忽然有一天被接到中京当起了众星捧月的少主子,他着实没有反应过来,糊里糊涂地学着别人胡闹了两年,又因胡闹而被父亲扔到北关吃了两年苦,再回京时的确成熟了许多也踌躇满志了许多,便在那时遇见了温毓。
温毓真的符合他对于一个女子的最美好的期许。她那么美,那么尊贵,那么善解人意,天底下恐怕再也找不到比她更轻柔更端庄的女孩儿了。中京对于林府小王爷的追捧日甚一日,林垣几乎是凭着一股势在必得的情绪在追求温毓,完全罔顾了她已经定亲的事实,也忽略了她未婚夫的身份,而那时的林昊,出于某种原因,竟也并没有十分制止他的这种冒失行径。
不止是冒失,简直是太傻了。林垣站在屋角听着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的推杯换盏,又一次觉出了局促——像是他十四岁那年刚刚上京,第一次跟着父亲出去赴宴时,那么局促。
他再也没想到,会是温敏解了他的困境。锦帽貂裘神采飞扬的温敏快马而来,连那甩开缰绳的动作也透着一股浑然天成、专属于中京子弟的潇洒。林垣看着他,莫名涌起一股自惭形秽与一股明显的感动来:他从前和温敏并不熟,非但不熟,他知道温敏对自己还颇为避讳,谁知今日倒是这个人来就他。
他浑浑噩噩地跨上马背跟在温敏身后去了,他那幕僚站在原地对两人两骑看了片刻,冷笑一声悄然而退,不知往哪里去了。
2、
马场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覃御往四处张望片刻,不觉由衷地说:“温毓的骑术很好啊!——是你教的吗?”
沈慕攥着缰绳的手紧了紧。
这人连瞎猜竟也能猜得这样精准。
因为心虚,沈慕作出不在意的语气说:“都是小时候的事,也没教两次,她聪明,一学就会了。”
覃御并不觉着这有什么不对,故此便没听出他话里的开脱之意,只顺口夸道:“那是挺聪明,先生教了我许久我才敢上马。”——她虽通马语,奈何胆小,单独骑马这事足足拖了一年。
沈慕起先怕她计较,可当她真不计较时,他心里又有点失落,索性说:“我同温家兄妹确有自小有一道长大的情分,但性情志向并不在一路,这几年我忙,更比小时候疏远了许多。”顿了顿,又特特的加了一句:“这也是人之常情,我自问无愧于人。”
覃御不料惹出他这一番话,不过这话也倒引起她一番感慨来:杨澈、齐平与尹慈她们都要成亲了,往后大家只怕再不能如小时候那般亲密无间,她心里的确是很不舍得;别说她们了,便是萧格格如今和她生分,她都觉着太可惜。想着便叹了一声:“小时候的交情再深,等长大各自成家立业,若无机缘,确实也再难那么相熟了。不过到底情分还是情分,比旁人不同的。”
她这是有感而发,谁知就和沈慕的原意越偏越远,那人急也不是恼也不是,末了直接把话挑明了:“我对温毓从前并没想过什么,往后娶了亲,自然更是只有我妻子一个,外人谁也不会作数。”
这话一出,覃御就是个傻子也明白过来了,先是觉着尴尬,跟着又有些赧然,忙摆摆手,嘟哝道:“瞎说什么呢?叫人家听见多伤心哪!”
沈慕闻言却急了,直盯盯地看着她说:“为什么要伤心?我十三岁上便和她说明白了,可从来没有耽误过谁!”
谁知覃御和他的思维真不在一条线上:听了这话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感动,而是——你十三岁就开始打算媳妇儿的事了?!而且她糊涂就糊涂在,这话她不仅是想想,她还说出来了:“十三岁?那么早啊……”
沈慕眼前一黑。
黑过之后,他一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