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御给他那句“难怪来问我”说得有点窘,但听到后面,她的注意力也就转了过去,接口便问:“我有一事不解,想要请教您:如今帝君姓秦,为什么事事是沈慕出头,秦云反而平淡无奇?”
杨熙闻言笑意尽敛,轻声说:“你问得很好,只是,这问题不该问我,我也不该答。你很聪明,可以去问白络瑜。”顿了顿,他将声音更加放低了些,低到覃御险些也听不清楚:“慕先的路还有很长,我会帮他,你放心。”
覃御先是惊讶,继而觉出腮上有点热,忙摇头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大公子说什么呢!”说完胡乱和他道了别,转身又像来时那样飞也似的跑没影儿了。
杨熙一笑摇头,抬脚正要离开,眼角忽地瞥见地上一点亮晶晶的反光,驻足看时,见是根三四寸长的小簪子,便捡了起来。簪子很小,做工简洁而精致,簪柄上刻有细密花纹,顶端一枚莹白的珍珠,珍珠下原有五片薄薄的月白水晶花托,其中一片只剩了一半,想是摔折了。杨熙往地上扫了一眼,很快找到断裂的水晶残片,拿在手里想了想,觉得还是先把水晶修好再还给覃御比较好,便随手将簪子放入荷包,大步离了白家。
4、
覃御回去并没有去找白络瑜,而是一个人在屋外溜达,尹慈在窗内看着她像无头苍蝇一样走来走去,忍不住问伯娘:“她这几日都是如此么?”
伯娘摇了摇头:“先生说没事,应该就是没事。”
她口里这样说,神色却明显凝重,尹慈略一沉思,回手关上窗,旋即对伯娘拜了下去。
覃御房内轻易不留其余侍奉之人的,故而尹慈这一拜也是只有伯娘看得到,老人慌得当下便跪了下去,抬手扶住尹慈的手臂说:“阿慈何以如此?”
尹慈忙将伯娘搀起,又扶她在榻上坐了,方道:“伯娘还记不记得我说过,那一日在苏家看到一套翡翠玉虎?”
伯娘心里一跳,谨慎地问:“阿慈想说什么?”
尹慈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声音有些飘忽:“伯娘,我见过阿御和苏相在一起的样子,阿御作男儿打扮时,面目与苏相太相似了。”
伯娘霍然而起,两眼紧紧盯着丫头,嘴唇微微翕动,却并没有说出话来。
尹慈见伯娘脸色不对,忙安抚道:“伯娘莫急,我便是怕您多心,才拖到今日才说,伯娘若有个三长两短,可叫阿慈往后如何在世间立足?”
伯娘怔忪良久,终于长出一口气,重新坐回榻上,低声道:“好孩子,你想说什么,只管说下去。”
尹慈本已开始担心伯娘的情绪,但话已至此又不能半途撂下,只好横下心来,接着道:“这几日我打听过,原来苏相并不仅仅只有两位公子,他此前还有过一个女儿,那孩子的母亲是当今帝君所出的瑞临公主。公主嫁给苏相后只生了一个女儿,听说那孩子刚出生便被赐予公主爵位,原本尊贵无匹,可惜后来被发现是个痴儿,六岁上就夭折了。至于瑞临公主……则更是在那之前就去世了。我还听说,如今的这位苏夫人是苏相在公主亡故两个月后娶的,其身份……原是名宫婢。”
丫头早已将这番话在脑子里盘旋数十遍,原以为怎么也说不出口,没想到等真说起时,却说得这样流利,想停都停不下来。
“伯娘,咱们家阿御好着的时候自是最聪敏不过,但她的底子却到底是坏的,”尹慈说到这里时心下十分难受,眼圈终于红了,“她给先生捡着的时候也是六岁,若是身世平常,为什么先生从不明白说出当日是在哪里捡了她?”
董伯娘的背伛偻下去,整个脸埋在两手之中,哭得压抑而酸楚。尹慈忍不得,将伯娘抱在怀里安慰道:“伯娘十年来不能与任何人谈论此事,您的辛苦,阿慈如今都知道了。”
她劝了良久,因见伯娘始终无法缓解,只得说:“伯娘还请千万节哀,若哭坏了身子,岂不是阿慈的罪过?再则一会儿若叫阿御看见,咱们该如何与她解释?”
这样说了一会儿,伯娘终于平静下来,尹慈起身倒了杯茶给她,她却推开茶盏,冷冷道:“小公主出生时虽是个痴儿,然母亲之爱子乃是天性,公主要养大孩子何错之有?便是先帝都还没有半句微词,却偏偏是公主自个儿的亲生母亲处处为难公主,几次险些要了那孩子的性命。先帝虽戒斥了她,她却到底逼得先帝褫夺了小公主的封号,也把公主逼上了绝路。虎毒尚不食子,这样的人实在连畜生也比不上!”
伯娘的声音到最后已经变得很大,尹慈被她前面的话惊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急得直劝:“伯娘慎言!您就不为自己想,也该为阿御想一想才是!”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覃御在窗外问:“阿慈,伯娘没事吧?你们在做什么?”
伯娘大吃一惊,一时茫然无措,幸而尹慈还算镇定,走过去推窗往外看了看,见覃御正站在一株银杏树下歪头看过来,脸上分明有茫然之色,心下方才稍稍落定,笑道:“方才我险些摔倒,伯娘扶了我一把。——外头冷,你还不进屋来?”
覃御哦了一声,随即摆了摆手:“你要嫁人,我知道你们有悄悄话要背着我说,才不去凑没趣呢。我不冷,冷了我会去书房。”
说完她就转身走了,尹慈重新关上窗,回到榻边坐下,呆了半日方问:“毓成宫原本是阿御的,是吗?”
伯娘点点头,眼里又浮起辛酸来:“她宁可把封号给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也不肯体谅自己的女儿与外孙,心肠冷硬至此,倒不愧能君临天下。”
尹慈对这话里的嘲讽不知该作何感想,但因还有一事不解,便又问道:“我在九楼听人说过苏相与公主是神仙眷侣,何以公主刚刚仙逝,苏相就另娶他人?”娶的居然还是个婢女,很难不叫人浮想联翩。
提起这个,伯娘脸色陡沉,冷冷道:“这话丫头不该来问我。”
尹慈见状虽有万般狐疑,却也不敢再提了。踟蹰片刻,她想有一事终是不敢隐瞒,便还是说了:“伯娘,苏相有一回……忽然来问我阿御的生辰。”
伯娘十分不解,问及缘故,尹慈咬咬牙,鼓起勇气说:“便是在我察觉阿御和苏相相貌相似的那一日,阿御去……阿御出门去了,苏相和先生原本在一处说话,忽然就来问我阿御的生辰。我现下知道小公主的生辰是十一月,但那时并没想那么多,便和他说了是在六月。”
“苏相说什么?”伯娘猛地站了起来,右脚绊在绣墩上险些摔倒,尹慈忙赶上去扶住她,叹道:“苏相什么也没说,问完就走了。不过……”她说到这里又有些犹豫,“那天下午阿御就病了。”
“果然他一直是阿御的灾星!”伯娘脸色刷白,喘气十分粗中,眼里的恨意极其明显,完全不似她平日里温和慈爱的模样。“他何曾对阿御尽过半点父亲的责任!”
尹慈被伯娘这样子吓得只能噤声,伯娘没有留意到她,顾自喃喃道:“这样说,难不成……难不成先生告诉……不,先生答应过我不会告诉他!先生不会!”
说到最后一个字,伯娘忽然推开尹慈便向外疾走,尹慈暗道不好,只得紧紧跟了过去。
5、
白络瑜看着面前那一老一少两个女子,权衡片刻之后,先对尹慈说:“阿慈,伯娘并非当年的当事人,她的话你暂且不必全部听信,如果想知道什么,可以来问我。现下先出去。”
丫头离开之后,白络瑜方对伯娘说:“伯娘和阿慈说这些时,阿御就在附近?”
董伯娘微微变色,肃然道:“先生,一个屋内一个屋外,阿御绝无可能听到。”
白络瑜的脸色却丝毫不见放松:“阿御或许听不到,但罗刹一定能听到。”
董伯娘的身子轻轻晃了一晃。
与此同时,在书房的茶室里,覃御一边清洗茶具,一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问:“罗刹,我应该问你伯娘为什么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