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御自幼也算历练出一副眼力,猜着眼前那人七八成便是怀安公主,便去看白络瑜,白络瑜也垂眼看她,长睫轻轻闪了闪。她得了确定,便低下头只管看自己的脚尖,等人介绍。
“相爷。”螺髻的女子和内相先走上来跪下见礼,白络瑜说声起身,又对覃御说:“阿御,这是怀安公主。”顿了顿又加一句:“见长辈,你要行礼。”
覃御心道从前见那么多“长辈”你也没这么叮嘱过我,原来皆因他们不是“公主”的缘故。想着也就老老实实地屈膝道了声万福。
怀安公主真的没料到会在这里碰见白络瑜。十年不见,她原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得波澜不惊,谁知在第一眼触到面前那人的视线时,她仍然听到脑子里发出了一记无声的巨响,觉出山风骤然穿透了自己的身体,整个人似乎要飘起来那样的虚弱,好像整个世界都已经不存在,连她自己都怀疑这是否是一个梦境。
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白络瑜身上,以至于对覃御的招呼竟完全没有留意到,直到那梳着螺髻的女子低低提醒了她一声,她方大梦初醒般找回意识,慌乱中匆匆扫了覃御一眼,张口便问:“叫什么名字?”问罢她也知道自己问错了,但她无暇介意这个蠢问题,心里只顾想:这真的只是个巧合吗?白络瑜回来后去过宫里那么多回,两人一次没有遇见过,偏在这荒郊野外有了缘分?
覃御不知她的心思,倒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覃御。覃怀之覃,使马之御。”
白络瑜侧目看了看她,嘴角一点无奈的笑。他顶不喜欢她这么同人家解释她的名字,偏她逮着机会就爱这么说。
怀安眼角余光里瞥到白络瑜的动作,忽然有些尖锐而轻微的不适,便转开脸,漠然道:“既是见着了,午后陪我一道喝茶吧。常听阿慕提起你。”
覃御看了白络瑜一眼,那人示意她自己拿主意,她想了想,便谢过了怀安的好意,说午后准到。怀安没再停留,带着人扬长而去,覃御回头看了一会儿,叹道:“她比温毓更像是个公主。”
2、
董伯娘听说覃御要去和怀安公主一道喝茶,面色显得很犹豫,覃御笑道:“就在隔壁,未见得我就会丢了,且雪天路滑,伯娘在家等我就是,我去去就回来。”
果然午后便是她一个人带了个普通的嬷嬷去了怀安的别院,那名螺髻的女子奉命正在大门外迎接,一路将她引入了正房。午间看怀安公主衣着简素,她住的地方可是相当不含糊,整块的寿山墨石影壁、一色的汉白玉雕栏、院子里大片极其平整的大青砖,触目所及之物色色透出华贵,至于室内,更是随处可见黑檀的地板、木器与窗框,地上铺着大片纯白厚毡毯,玩器摆件虽少而精,覃御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风格很像他们家。白络瑜也不喜欢繁饰。
她等了没一会儿,怀安便出现了。一打眼看到她,覃御险些没认出来:怀安原本便无甚装饰,此刻更是连玉簪也卸了,乌发如瀑布般流泻于背后,穿一身松松的白袍,裸露着修长的颈项,赤足立在毡毯上,配上她清淡的面目和无波的眼神,竟与画上那未梳妆的观音颇为相似。
覃御屈膝行过礼,心里不免念叨:她在我面前穿成这样是要做什么啊……
怀安对她并未多瞧,只丢下一句:“跟我来。”便抬脚往旁边的房间走了过去。覃御不得不跟上,进去才发现里头是个极大的温泉房,有一方以玳瑁、宝石镶嵌的温泉汤池,汤池边缘便是落地窗扇,推窗可见雪景。能在此间泡泉,想来当是一大享受。
覃御刚要夸这地方好,前面的怀安忽然抬起手来,极其随意地解开了腰间的碧玉带,任其滑落在黑檀木地板上,随后又褪下长袍,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一痕雪白双肩。
覃御反应很快,趁那长袍继续滑落之前便拿袖子遮在了脸前,耳边听得轻微的脚步声、细碎的水花声,再接着又听到了一声轻笑。
“怎么?怕羞?”这是怀安的声音。
覃御站得笔直,正色道:“公主千金玉体,覃御不敢擅窥。”
怀安似乎笑了一笑,跟着,水花声渐起,应该是她在游水。覃御一直保持抬手遮眼的动作,始终纹丝不动,怀安游了两个来回,方伏在池沿上看着她问:“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回您的话,是扭伤了。”
怀安哦了一声,道:“得了,你不是还打过温敏么?也没见你那时候胆子小了,这会儿很可以不必羞怯。没的好像我是丑八怪,你嫌污了自己的眼似的。”
她都这么说了,覃御只好大大方方地垂下袖子,低着眼睑说:“温小侯爷的事,确是我一时冲动,叫您见笑了。”
怀安打量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先以为你与秦伽罗是一路人,谁知竟是我想错了。你比她可有意思多了。”
说完,她又返身去游泳,覃御大着胆子往池子里瞟了几眼,心下十分感慨:怀安的肌肤身材完全看不出年纪,依旧是雪肤小腰骨肉亭匀,尤其因常年习武还隐隐透出一股健美的味道,实在是比年轻人还要耐看。此人的相貌或许算不上妩媚娇艳,却有一种混合了纯洁与风流的慵懒气息,更难得的是另有一段罕见的贵拔超然之韵,比寻常女子更不知多出多少韵味来。
覃御看得出神,就忘了掩饰,怀安游了几圈停下,第一句话便是问她:“看够了?”她忙低下头,赞道:“公主游得真好。”怀安笑了一声,问:“你也会游水吧?”覃御点点头:“小时候和镇上的小姑娘们一块儿学的,不值一提。”她和杨澈的凫水都是齐平教的,其实挺不赖,但当着怀安当然不能那么说。
“镇上?”怀安略作迟疑,旋即笑了,道:“你也看见了,我这里池子大,一个人怪没趣的,想必你在家也是这样,不如明儿你来陪我,咱们一起做个伴。如何?你只是扭伤,虽游不得水,泡一泡想来没什么妨碍。”
3、
董伯娘听说覃御第二日还要去怀安那里,脸色更复杂了。覃御视而不见,只问怎么没见白络瑜,伯娘说他有事出去了,先服饰她吃了饭。饭罢愈觉山间清静,覃御和伯娘玩了会儿骰子就困了,迷迷糊糊不知睡到什么时辰,忽然觉出脸上痒痒的,便嘟哝了一声:“先生。”
角桌上有灯,屋里虽暗,却不算黑,白络瑜坐在床边,看她睡得小脸儿酡红眼神怔忪,心下也柔软起来,轻声道:“睡吧,我就看看你。”
覃御向来睡得深,轻易不会醒,此时却没顾上接着睡。她小时候鼻子就灵,白络瑜每回招惹了女人回去她都能闻出来,这会儿也一样。他身上有一股特别的香味,一股……她在怀安公主的温泉房里闻到过的香味。
因毕竟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她不得不强撑起眼皮,问:“先生,你要给我娶后娘吗?”
白络瑜笑容微顿,抚着她的头发问:“你不想要吗?”
覃御困得厉害,闭上眼睛想了想,方说:“等我嫁了你再娶成吗?”
她声音很软,带了点懵懵懂懂的央及,白络瑜最受不住,右手划过她的左眉,沉吟说:“不如这样,你什么时候嫁,我便什么时候娶,你瞧好不好?”
覃御朦胧中想似乎这样是更公平些,便点了头:“那也行。”说完再次勉强睁开眼睛,解释说:“我没有不叫你娶,就是……再多等两年,你先同人家商议,人家若是不愿意等,你也可以……”
“她愿意等。你放心。”白络瑜打断了她的话,眼神温柔如春水。
“真的?”
白络瑜俯身吻在她额上,很笃定地看着她说:“真的。我同她说过了。就在今天说的。”
他离得近,浅浅的呼吸落在覃御脸上,她觉得有点儿闷,便在枕上挪了挪脑袋,闭着眼睛舒了口气:“那就好。——你睡去吧,别叫伯娘说你。”
过了一会儿,她将将睡着,却又觉出不对,只好将眼睛睁开一线,果然见白络瑜还是方才的姿势未变,鼻尖几乎要触到她的鼻尖,双眸里有她清晰的倒影。她有点不高兴,皱着眉问:“怎么了?”
白络瑜向前凑了凑,往她眼角落了一吻,低声说:“阿御,从前我以为将你放在第一位就够了,如今我想是我错了,往后你就是唯一的,好不好?”
覃御原本就是硬撑着精神才和他说了两句话,到此时已是困得昏天黑地,只知道他说了一串儿话,却无暇体会他的话中之意,很快就睡得人事不知了。白络瑜等了一会儿,确定她再不会醒来,方直起身子给她掖好被角,轻轻走了出去。董伯娘正站在门口,但他此刻并无心绪去应对这个充满护犊之情的老人,故而虽明知她有话要与自己说,也仍只是点了点头,便径自走了。
第二日一早练过剑,覃御换上一件象牙色腊梅图的曲裾,梅树上卧的那只小猞猁是她自己绣上去的,姿态十分可爱。早饭罢,怀安那边已有人来接,白络瑜给她裹了那件玄色熊皮大氅,又看她一眼,忍不住问:“昨儿睡得好么?”覃御对昨夜的印象最清晰的还是他身上的味道,便敷衍地嗯了一声,心道你也好意思问。
到了怀安的别院,有个年轻而面善的宫女迎了覃御,笑道:“姑娘先更衣吧,公主随后就到。”覃御心下以为怀安似乎不是个会做阴私事的人,也实在想不出她在白络瑜眼皮子底下能干什么,便没有多疑,跟着去了暖阁。那宫女脱了她的外衫,她的肩膀和胳膊触到外面的空气,人还没觉出冷,先听见了一点极其诡异的动静。
有人从槅扇后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