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纪的吏部少卿给抹了之后,行事很是低调,方卢倒还在中京的官宦弟子圈儿里游走,以图为父亲,也为自己的将来谋一点希望。这一日,他从外头吃了酒回来,因听到后院一阵喧闹声,便叫身边的小厮去问是什么事,不一会儿,那小厮跑来回说:“少爷快去瞧瞧吧,夫人和表姑娘吵起来了!”
齐氏这个人不算大方,对萧格格在自家“吃白食”的行为非常不满,而且她坚信萧格格手中握有萧家家私,总觉得这么个“有钱人”偏偏一毛不拔,未免太过外道,因而对外甥女儿的态度也就客气不起来;甚至近来丈夫丢官,她也将责任归在了萧格格身上,就差没说到那姑娘脸上去了。有她这么个姨妈,萧格格毕竟年纪小,又不是多么能忍耐的性子,这两年会变得乖戾些倒也情有可原。
今天两人的冲突源于一条鱼:齐氏巡视厨房时发现厨娘在炖一条鳕鱼,问过知道鱼是萧格格买来做的,立马叫侍儿端着汤锅,亲自送到了萧格格屋里,没等那姑娘开口,她先派了一篇话,话里话外无非是说什么做人应当知恩图报哪、家里如今处境艰难哪、如今人心不古知人知面不知心啊,等等。萧格格一开始摸不着头脑,后来反应过来姨妈这是在为了一条鱼教训自己,顿时白了脸,也不分辨,只管找绳子拿剪刀,看架势是真的准备自绝,反而吓得齐氏不知所措。
方卢揉着脑门儿赶到萧格格的院子外头,见父亲方纪正在同厨娘问话,当听说萧格格特意吩咐过照着齐氏的口味去做鱼时,父子俩都心知肚明:这鱼原本就是萧格格给齐氏准备的,齐氏是发错了火儿。方纪向来话不多,威仪却远胜齐氏,当即让人送了妻子回房,又叫女儿方娅娅去劝萧格格。方娅娅倒是十分温柔善良,可惜太过软弱了些,也不够机灵,齐氏向来不让她接近萧格格,她也就不敢接近,此刻父命不敢违,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不防被萧格格抬手一拨拉,她委屈得眼里立刻噙上了泪花儿,再不敢上前去了,把个方纪看得十分憋闷。
方纪正在发愁该怎么办,忽然听见一声咳嗽,回头正好对上一个四十来岁、身穿宫装的嬷嬷的视线,顿时暗道糟糕。这嬷嬷便是沈慕送来照顾萧格格的的那一个,她今日原已出门采买,本来该下午回来,谁知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想来那人自然已将这场闹剧看在了眼里,方纪唯有尴尬赔笑,幸而那嬷嬷也不多问,只笑道:“方才恰在外头碰见相爷家的覃姑娘和德阳郡主,姑娘叫问一声,不知可否方便来瞧瞧萧姑娘。”
方纪这回连笑也笑不出了,只觉耳边萧格格的哭声犹如天崩地裂。
那嬷嬷并没干等着方纪回话,而是先去柔声劝了萧格格一会儿,好歹将人劝了进屋。方家父子站在院外互相看看,还是方纪先冷冷开口:“去把话同你母亲说清楚。”
方卢知道父亲气得狠了,只好往上房的方向走,恰好半路遇见听闻了消息的齐氏,他便屏退下人,直截了当地问:“母亲怕不怕白相?”
说齐氏怕白络瑜,倒不如说她埋怨白络瑜,因为方纪的官儿就是给白络瑜撸下来的,但在儿子的注视下,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
方卢毫无情绪地笑了笑,说:“我知道母亲还惦记着格格那一匣子珠宝,只是我想请母亲明白,她是个晚辈,若等到她真的付钱给家里买吃喝,这亲戚的情分就算是断了。再则母亲也无需费心她的嫁妆,她的嫁妆自有人给她出,您这心只管放在肚子里就是。儿子只求您一句,她好歹能在相爷家的覃姑娘面前说两句话,您若不想父亲这官儿接着给往下撸,还请思量着些。”
他说完便走,齐氏喊他两声不应,心下慌张了片刻,忽然咬紧牙关,一顿脚朝萧格格的院子大步走了过去。此时那院外已经没什么人了,方家的下人都退得远远贴墙站着,只有一个宫装的嬷嬷引着一个年轻女子往里走。齐氏眼尖,认出那人便是上回陪着覃御来的那侍儿,忙冲过去捉住尹慈的手不放,口里笑道:“好丫头,怎么是你一个人?不是说你家姑娘也来了?格格可真是好命,有覃姑娘这般好的朋友,那是一辈子也不用愁的了……”
方家虽因方纪出仕而有一定地位,但毕竟不算显贵,对那个圈子里的事知之甚少,故而齐氏只听说苏钦订了亲,却不知尹慈便是苏钦的未婚妻,还当她是个普通侍儿来着。尹慈脾气好,也不发作,倒是一旁那嬷嬷微微沉下脸,肃容道:“夫人身上现如今是五品的诰命,见了德阳郡主理当行屈膝礼,还请夫人自重。”
尹慈忙笑说不必客气,又趁齐氏没反应过来的空当往前走了几步,一溜烟进了萧格格的屋门。
萧格格一见了尹慈便扑在她怀里放声大哭,尹慈正在解劝,齐氏忽然冲进来攥了萧格格的手,连声哀求道:“好孩子,我的好格格,都是姨母不好,姨母糊涂油蒙了心,不知怎么撞客着了,自己都不知说了些什么,你别和姨母计较可好?姨母要知道你喜欢吃鳕鱼,早已给你买了,又何用你自家出银子?我方才已吩咐了他们去买鱼,你想怎么吃?清蒸?煮汤?还是红烧?好孩子你别不说话,你不说话就是没原谅姨母,姨母心里不好受……”
她捉着萧格格死活不放,萧格格实在厌于面对她,一急之下稍微用力将手抽了回来,却不防齐氏哎呀一声向后跌倒,也不叫人扶,就坐在那里掩面大哭起来:“姐姐啊姐姐,咱们都是一家子至亲骨肉,你把格格交给了我,我怎么知道格格如今会对我有了防备啊!都是我这张嘴!都是我这张嘴惹的祸,我该打!该打!可是天地良心,我对孩子可是真没有半点儿歪心哪……”
一旁的婆子丫头们没奈何,只得上前去扶她,她直拿眼角去瞥萧格格,硬是不起,还是尹慈看不过,笑道:“夫人快请起来吧,您再这么着,传出去只怕叫那不怀好意的人说岔了,不说您是一片疼姑娘的心,倒说是格格借着我家阿御的风头欺负了您呢。”
丫头话说得死,齐氏又刚刚知晓她的身份,不敢不听,只好搭着婆子的手站了起来,又小心翼翼地问覃御怎么不见,尹慈笑而不答,一旁的嬷嬷扶着齐氏的手臂说送她回去梳洗,半拉半拽的把人弄走了。齐氏犹自扭着头说:“当着郡主的面,格格说话可要分寸些,莫冲撞了郡主!”
等她走了,尹慈方叹一声:“这老人家何苦如此?”
萧格格已从沈慕送来的那嬷嬷口中得知了尹慈的身份与婚事,说实话,这事儿要搁别人身上,她吃不准还真会有点儿嫉妒,但因对方是尹慈,她竟觉着十分欢喜,对这丫头反而从心里更亲近了,哭哭笑笑的说了许多话。
3、
覃御坐在外头马车上,不无酸涩地同对面人说:“格格不喜欢我,见到阿慈总该开心些吧?”
沈慕今日穿了件石青色的大狼皮褂子,闻言笑道:“她不是不喜欢你,只是没转过弯来。”
覃御未置可否,又叹道:“也是我疏忽了,从前瞧方夫人的做派,确然不像是个心疼人的。只是她毕竟是格格的亲姨母,不住这里又能住哪里?我要收留她,一则她未必肯,二则还有先生的身份。我自己倒是还有所房子,可又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那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