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在她说来很是自然，沈慕听来只觉滋味微妙，沉默片刻，又问：“阿慈要嫁了，你往后怎么过？”

这话说的好像她离了尹慈就过不成似的，覃御回答时便颇没有好气：“从前怎么过，往后还怎么过。”

沈慕有点郁闷，脑子一热，直接问：“你想过成亲没有？”

“我？”覃御心想你管得也太宽了，而且哪有这样当着姑娘家的面儿问这个的，遂更没好气，撂了一句话出来：“我没想过。”

沈慕原希望她能反问自己一句，他好接茬，谁知希望落空，他到底不死心，索性自己提起来：“说不得我也该请祖母替我定一门亲事了。”

你要提便提，和我净聊这些做什么？覃御愈发觉得这人今天怪异，便只嗯了一声，懒得张口。

沈慕头几句话说出来几乎鼓足了全部勇气，谁知连一个水花儿也没溅起来，简直憋到内伤，一急之下脱口而出：“你看我如何？”

覃御脑子里还在努力回想昨日的梦境，听了这话硬是没反应过来，茫然问：“什么？”

沈慕攥紧拳头，盯着她的眼睛一口气说：“我是想你若不讨厌我，我便去和先生提亲试试看。”

“提亲？你让先生帮你……”覃御说到这里忽然愣住，瞪着眼睛问：“和先生提亲？你是说我吗？”

沈慕都快感动哭了，一边心虚一边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勇气说：“是。”

覃御此时的感觉真如白日见鬼，心下十分新奇。她虽说和白络瑜学得思路不那么世俗，可也没料到会给当事人当面提起亲事，一时稀罕得不得了，倒算不上生气。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的呆了一会儿，覃御终于眨眨眼，心想他既这么说了，自己也不妨礼尚往来，便道：“你在翻云山见过我，在青岩也见过我，前后不过两个时辰的工夫，一次是头也不回地走开，一次是同我道歉，是因为什么呢？我又没有易容，唯一的差别不过是多了个先生吧？”

小姑娘今日气色并不很好，双颊白得没有精神，眼下淡淡的黑影，说着这些话时颇有点无精打采，而看在沈慕眼里则更像是漫不经心。覃御自己却没留意到，接着说：“我并不是说你不好，只是我只看你作先生的弟子，并无他意。而且你和我说这些并不对，你该先和先生提去。”

先生的弟子？因为是先生的弟子，所以待她不管有多好，都可以认为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了？沈慕有些生气，然而细想人家也没说错，不免又无从反驳，只得闷声跟在覃御身后走了一段，覃御见他不走，只好回头问：“你这时跟着我合适吗？”

“我来看看毛毛。”沈慕瞥她一眼，硬着头皮诌了一句。

覃御哭笑不得，倒也没撵他：“既说了让你取名，你爱叫就这么叫吧。”

小猞猁长得健康了许多，一见了覃御便自动往她身上蹭，沈慕盘膝坐在对面看了一会儿，仍不死心地问了句：“我要怎么做，你才能不再认为我是看在先生面上？”

覃御低着头笑：“要论哄人，再没有比先生更擅长的了，你倒和他学得好。——这你问我做什么？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不娶温毓？”

沈慕几乎是瞪了她一眼：“我为什么娶她？我想你想了八年，没想过别人。”

“八年前我才多大？你才多大！”覃御很惊愕，也很不信。

沈慕此刻颇有些万念俱灰，浑然顾不得什么礼教规范，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将那时哄她的事说了出来，还顺便把自己剖析了一遭：“我从那时起就一直想见你，可是先生不让，不然我不可能不认识你。我那时不救你是因为我以为你是外人，所以不愿节外生枝，你可以说我无情，可不能说我对你是见风使舵——我的吃相有那么难看吗？”

他却没料到，这一番心灰意冷的话反而让覃御听进去了。覃御想的是，沈慕这人出身好天赋好师从好，想也想得出一路是骄傲长大的，对白络瑜虽尊敬却也没那么惶恐，好像的确不像是会变脸变得这么明显的人……

不过，人心这种东西到底是要看长远，覃御也不能一时之间对沈慕彻底改观，便将这事搁下，转而问：“既这样说，我原来是会说梦话的？我还说了什么？”

沈慕眼皮一跳，垂下眼睑看着那窝在覃御怀里直冲自己瞅的小猞猁，轻轻摇了摇头。

覃御颇为失望，低头挠挠小猞猁的脖子，哼道：“你可瞧清楚了，给你取了这么个丑名字的是对面这个人，不是我，记住了啊！”

小猞猁抬着头半眯着眼，喉咙里呼噜呼噜的，显得十分享受，那做派和它的“养母”居然如出一辙。

3、

书房里，杨熙进门便将手里一个皮包放在书案上，取出里头的几个棕色厚纸袋。白络瑜伸出修长而白皙的手指将这些纸袋拨了拨，掀起眼皮看着他问：“有头绪了？”

“有一点。”杨熙点点头，“董家算是最容易的，我听慕先说你想把盐铁彻底查一查，就大致理了个单子。这桩事从前苏相那里就有底，苏铭已经送了过来，所以要查起来其实很快。司南局的人手不大够，不过六部如今其实都有许多闲人，苏相又给推荐了几个人，慕先和我手里也有几个用得上的，若是真要一鼓作气办下来，勉强也能成。只是我考虑此事究竟干涉广泛，一开始未必该铺得太开，不如选两个地方深挖的好，所以来请你拿个主意。”

白络瑜将那几份文件拿在手里飞快翻了一遍，道：“能把董家查透了就不错了，该动的人别客气，余下的你自己定夺，我只瞧一个结果，你觉得收着好，那便收着做。文隽从前在矿上做过，哪些关节你可以问问他。”

杨熙颇感意外，先对一旁的文隽道了谢，方说：“我看了看头两个月你批的折子，兵部的几乎是全批，这一回查也只查左道的中下流小官儿，上头的人为什么搁着不动？”

白络瑜哼了一声：“你以为巨源很好招惹么？——何况我想将这事留给你。”

“我？”杨熙微觉震惊。

白络瑜看着他似笑非笑：“其实你自己也知道，比起其他事，兵事才是你最拿手的。连阿慕我也不放心他，不过倒是他也不需在这上头做到像你一样，我只要你带一带他。”

杨熙仍是踌躇，白络瑜冷笑道：“还念着你那点师徒之情？冯渊还真是会捡便宜，我带了你这么多年你也不曾唤过我一声‘老师’，你叫他却叫得那样顺口。也不知他有什么好，你们那一批人凡在边关做烦了的，只要求一求他，总能在他那大营里找到位置，可不人家喜欢他？拿着帝国的大营为他自个儿的人，他还挺乖觉。若不是季平直接把你捞到中京来，只怕你也要做他的入幕之宾了，莫不是你很乐意？”

杨熙对白络瑜的脾气了解得比沈慕还要多些，而且他禀赋更中正，故而对付这人的尖酸也更有心得，此刻便任那人说下去，自家只管垂目不语。

白络瑜刻薄完了才说：“也罢，你等我先处置了巨源再说，不过心里要先有个数，兵部四品以上的人我至少要换一半，你从前那些故交们只怕少不得哭到你面前去。”

文隽随即从袖中抽出一页纸来递给杨熙，纸上密密麻麻写着几十个名字，果然有一多半儿都是杨熙认得的。其中有的名字旁边划了一道杠，有的划了两道，有的划了圈，还有的什么也没有标记，杨熙看得不甚明白，正要发问，忽听外头门帘响，有人走了进来。